那仆人说完土龙的死讯后并未退下，而是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偷看着余年的神色。
    余年将手中白纸放下，轻轻铺好，没有一丝褶皱。
    他伸手拿过一旁的茶盏，微微吹气，眯着眼自顾自的说道：
    “好久没有写新的戏本了，今日心情好，也该动动笔了。”
    说罢，余年微微低头，将茶杯递至唇边，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水。
    茶水微黄，香味淡而不散，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余年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问道：
    “怎么还不退下，是还有什么事吗？”
    闻言，那仆人将腰身又弯下了几分，面上有了几分紧张之意略微停顿后，轻声回道：
    “回大人，使者大人来了。”
    闻言，余年身子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神色平淡，只是杯中茶水却是微微震荡，泛起波澜。
    过往百年来，幕后布局之人从未现身，而所谓的使者，便是幕后布局之人炼制的傀儡。
    若是那布局之人有什么指示，都是这些使者来传达的。
    都是一群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余年缓缓放下茶杯，眉眼间的喜意淡了几分，嘴角微敛，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使者现在在何处？”
    那仆人身子一晃，只觉身子一冷，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使者大人还没有进府。”
    突然，杯中茶水结上了一层薄冰，寒意流动。
    余年不屑的冷哼一声，轻轻将茶杯放在桌上，冷笑道：
    “他可曾有说过什么？”
    仆人轻轻点头，那使者确实有让他带过一句话，只是那句话没头没尾，不知所以，但想来余年应该是能懂其中意味的。
    “使者大人说，那人已来了永安城，虽然记忆不再，容貌已改，但只要大人你见到那人，定是能一眼认出的。”
    话音刚落，余年呼吸一滞，双眼呆呆的望向前方，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抽动，却是如个孩子一般，捂脸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便多了几分哽咽。
    “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说着，余年望向亭外的水潭，似哭似笑的说道：
    “小青，最后帮我一次吧。”
    水潭深处，一片青光笼罩中，一条青色巨蛇忽的睁眼，巨大的头颅微动，似是在轻轻点头。
    星暗天明，旭日将升，却又是一片暗流涌动。
    ......
    次日，永安城内，那处歇业已久的面摊终于再次开业了。
    “哎，面来了。”
    面摊老板满脸笑意的将四碗面条端至桌前，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的四碗面丰盛的过分，香味扑鼻。
    柳半仙与小狐狸早已等的急了，拿着筷子不住的敲着桌子，待到面条端上桌后，便各自取了分量多些的面碗，放在自己身前。
    面摊老板见状，微笑着摇头，转头望向墨尘，轻声说道：
    “道长刚刚醒来，吃碗热面是最舒服的。”
    墨尘低着头，将一缕白发握在手中，眼神复杂，听到面摊老板的招呼，他抬头一笑，伸手接过面碗，开玩笑般的说了句：
    “多谢，不过这银子我是半点没有的。”
    今日的面摊的生意出奇的好，面摊老板放下面碗后，便又回摊位忙碌去了。
    身前面碗冒着丝丝热气，墨尘却是没有动筷的意思，而是重新握着自己那缕白发，微微捻动。
    一旁的萧衍拿着筷子，在面碗划拉了几下后，便转过头望向墨尘，轻声笑道：
    “怎么了，是觉得这白发不好看吗？”
    墨尘低头看着手中的白发，眉眼轻抬，理所当然的答道：
    “未老先衰，当然不会好看了，我只是在想，等我头发全白之后，是不是就一命呜呼了？”
    闻言，萧衍心中一沉，墨尘虽然醒来了，可神魂残缺一事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或许就如墨尘所说，等到他的头发全为白发时，就是命陨之时。
    “可我看你一点也不担心啊。”
    墨尘放下手中白发，轻声答道：
    “有什么可担心的，死去活来的，该来就该来，躲又不躲不掉。”
    说到此处，墨尘眼神一黯，无奈的说道：
    “只是，在我死之前，还是有一个人想见的，所以能死的晚一些，我也是很乐意的。”
    萧衍白了墨尘一眼，笑骂道：
    “滚一边去，你不担心，可我们担心啊，我兄弟就你一个，你要死了，我不得哭死。”
    闻言，墨尘眉头一挑，一脸嫌弃的说道：
    “那可算了吧，你这张脸哭起来得丑死，我可不想看。”
    萧衍嘴角一挑，笑着锤了墨尘一拳。
    “那你就别死啊，话说你要是死了，烧成骨灰之后应该比观海大师的骨灰好用，到时候我一定把你的骨灰撒遍五湖四海。”
    说着，萧衍神色一正，伸手按住墨尘的肩膀，认真的说道：
    “所以说， 如果不想被我撒骨灰，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别他酿死了。”
    闻言，墨尘心中一暖，轻轻点头。
    “好了，不说了，吃面吧。”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默契的拿起筷子，却又同时默默地收起筷子，脸色铁青的望向坐在对面的柳半仙和小狐狸。
    却见那二人身前摆着四个吃的干干净净的面碗，柳半仙与小狐狸惬意的呼出一口热气，各自望萧衍与墨尘。
    “萧衍，再叫一碗面吧。”
    “师傅，我饱......咳，我悟了。”
    片刻后，面摊上传出了截然不同的声音。
    萧衍一脸无奈，面向面摊老板，有气无力的喊道：
    “老板，再来一碗面。”
    而墨尘则是直接伸手，掐住了小狐狸的小脸蛋，气道：
    “第二次了啊，臭丫头，你是想饿死我吗？”
    “师傅，我不敢了......松手啊，松手。”
    久违的掐了掐小狐狸的脸后，墨尘终于消停了下来，只是他的手上也被小狐狸咬了几个牙印，以及满手的口水。
    墨尘笑着，伸手擦去了手上的口水，刚想伸手去摸小狐狸的头，却被气呼呼的小狐狸一巴掌拍掉了手。
    见状，墨尘却是不死心的还是将手探了过去，又是一番打闹正扒拉的面碗的柳半仙，偷偷抬头，对着萧衍挤眉弄眼。
    萧衍见状，也是挤眉弄眼的回应了一番，而其中涵义，也只有这两人知晓。
    「小狐狸不是大狐狸吗?怎么现在看起来真的像小孩子一样？」
    「我想......她应该是真傻，至少在许仙身边是这样的。」
    ......
    又过了许久，墨尘如愿所偿的将满是牙印的右手放在了小狐狸的头上，将她整齐的头发硬生生揉成了鸡窝头。
    小狐狸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却被墨尘一手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墨尘一边按着小狐狸，一边笑着向萧衍问道。
    “对了，萧衍我记得你说自己去过碧落城，是吗？”
    闻言，正在和柳半仙挤眉弄眼的萧衍身子一动，有些心虚的望向墨尘，
    “是啊，怎么了？”
    “我想听听碧落城的模样。”
    闻言，萧衍感到有些奇怪，问道：
    “哎，你怎么突然对碧落城感兴趣了？”
    墨尘神色一正，环顾四周，确定四周没有什么眼线外，这才压着嗓子对萧衍说道：
    “我觉得......我可能是碧落神君。”
    说罢，墨尘便发现，萧衍和柳半仙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的看着他。
    萧衍轻咳一声，一脸古怪的低声问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脸大呢？”
    柳半仙将口中的面条咽下后，也是翻着白眼，伸手指着小狐狸。
    “你要是碧落神君，这小狐狸不就是碧落城城主，涂山汐了吗？”
    墨尘眼神一凝，苦笑不得看着柳半仙，心里却想着，半仙这家伙数数不行，嘴倒像是开过光一样，猜的挺准。
    昨夜，涂山汐与金刚老祖交手时，柳半仙和萧衍只顾着嘲讽金刚老祖，全然没去注意涂山汐和土龙的对话。
    不然......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涂山汐的身份了。
    看着二人还要继续打趣自己，墨尘头疼的扶额叹息，无奈的说道：
    “得了，别打岔，赶紧给我说说碧落城。”
    被打断了话茬，萧衍有些不尽兴的锤了锤桌子，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碧落城啊，那是一个很古怪的城。”
    萧衍侧着身子，一脸神秘的低声说道：
    “众所周知，碧落城是一座人与妖同时居住的地方。
    城里的妖物从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城中的凡人也知道，坐在对面啃萝卜的人，是个妖怪。”
    墨尘闻言，微微皱眉，手指轻轻敲击的桌面，有些疑惑的低声问道：
    “这......未免有些天方夜谭了吧？就算凡人不害怕，那些妖物又如何受到了城中种种束缚？”
    萧衍咂了咂嘴巴，对墨尘的话很是认同。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呢，我后来在城门处看到一块很大 的木牌，上面写着一句话。”
    闻言，墨尘好奇的问道。
    “什么话？难道是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
    “那是什么？”
    “爱留留，不留滚！”
    墨尘一怔，随即却是觉得，这话听得舒服。
    萧衍双手一摊，歪着头说道：
    “这下你明白了吗？碧落城并不强行逼迫妖物做什么，不想守规矩，滚就行了。
    所以呢，留在碧落城的妖物都是自愿留下来的，也许......他们喜欢那种当人的感觉。”
    妖......做人吗？
    墨尘默默将这些话记下，心中念头转动，而在这时萧衍突然一笑，鬼头鬼脑的靠向墨尘，压着嗓子说道：
    “说起来，那城里有一件很有趣的事。”
    墨尘敷衍的应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事情？”
    “我跟你说啊，我住店时曾听那妖物老板说起过，那神君当年跟人搓麻将时，差点把裤头都给输了，然后耍赖皮的连夜跑了。
    等碧落神君再次回到落流城时，身边就多了一个叫「九条」的徒弟。”
    墨尘与小狐狸同时脸色一黑，小狐狸更是想起了什么气人的事，跳下凳子，跑到墨尘身边，在他背上来了一拳。
    而萧衍此时却是越说越来劲了，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城里的妖物似乎都不怕那碧落神君。
    还有还有，城里很多摆摊的妖物，都跟我说过，碧落神君在他们摊位吃了饭后，从来没给过钱。
    每次都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墨尘闻言眼角一抽，一脸鄙夷的说道：
    “这不就是霸王餐吗？这碧落神君未免有些太过无耻了吧。”
    “阿嚏！”
    说完，墨尘又打了一个喷嚏，莫名其妙。
    等他擦了擦鼻头后抬眼望向萧衍，斟酌的说道：
    “听你这般说，我确实不像碧落神君，之前的话是我唐突了
    然而，萧衍此时却是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颇为无语的说道：
    “不是，说完之后，我反而觉得你还真有可能是碧落神君了。”
    闻言，墨尘气恼的一拍桌子，辩解道：
    “放屁，我哪有那么不着调，我什么时候吃过霸王餐！”
    话刚说出口，墨尘便有些心虚的望向了面摊老板，远处面摊老板正在忙碌，全然没有听到墨尘的话。
    不然，他很可能会抄起擀面杖，跟墨尘拼了老命。
    见到面摊老板没有发现，墨尘这才心虚的重新坐下，刚一坐下，便发现包括小狐狸在内，三人都是一脸鄙夷的看着他。
    “呸，臭不要脸。”
    墨尘闻言尴尬的笑了笑，摸着脑袋说道：
    “我没有吃霸王餐，只是暂时赊着，总有一天会还的。”
    萧衍伸手拍了拍墨尘的肩膀，点头说道：
    “对，你说的都对。”
    墨尘一巴掌拍掉萧衍的手，红着脸梗着脖子，大声嚷道：
    “都说了，我这不是霸王餐，我还能欠老板这点钱吗？”
    墨尘的话没有说完，便听到面摊上同样有一个气恼的声音，大声嚷道：
    “都说了， 我这不是霸王餐， 老夫一世英名， 还能欠你这点钱吗？”
    墨尘一愣，转身望向那处，却见一位穿着道袍的老头，同样一脸错愕转头，望了过来。
    二人对视瞬间，那老道士却是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
    不知为何，那老道的眼神中的涵义，墨尘竟然看出来了。
    「小兄弟，真巧，你也来这里吃霸王餐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