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有福乘坐着韩所长专门为他请的一辆吉普车,满心欢喜地接回了他的宝贝女儿罗曼柔。
快六点钟了,关山雀都已经叫了,夜色渐渐笼罩了下来。
李月英早早地就收拾好了屋子,准备好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搀扶着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站在门前的山梁上翘首以待。
等了许久,山下终于来了一辆车,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正是罗有福父女俩。
车子调头绝尘而去,罗有福拖着行李箱,拉着走不惯山路的罗曼柔,渐趋上得山来。
“幺……”李月英张开口正准备呼喊时,才意识到距山下这么远,喊了也根本听不见,只得把剩下的“女儿”两个字放在嘴里呢喃。
爷爷奶奶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孙女,但压抑不住的血脉传承,远远望见那模糊的身影,就已经让这两位老人老泪纵横了。
不一会儿,罗有福与罗曼柔便有说有笑地出现在视野里。
李月英再也忍不住了,沿着山路就跑着迎了下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幺女子!幺女子!”
罗曼柔也呼喊着“妈妈”紧跑两步,母子俩相拥而泣。
爷爷赶紧踉踉跄跄地跑回家,燃响了早就准备好了的万响鞭炮,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奶奶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跑上去,抱住了自己的小孙女,哭的稀里哗啦。
那一晚,白柳树垭的罗家,简直比春节还要热闹和隆重。
罗曼柔的爷爷从他的屋子里抱下来一罐不知道泡制了多少年的珍藏版药酒,非要让每个人都喝上几杯。
一家人其乐融融,推杯换盏,说说这个,谈谈那个,东家长西家短地聊,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大家都喝多了。
罗有福与李月英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感,不去触碰罗曼柔内心最敏感的那些话题。
可是,爷爷奶奶却都是率性的人,喝多了感情就丰富了,就开始诉说对于自己这个小孙女的种种惭愧。
爷爷说孩子你可千万不要怪你爹你妈,那个时候谁敢生那么多孩子?你爹就算是胆子大的,冒着那么大的危险生下了你。
奶奶又颤巍巍地端起酒杯说孙女子,奶奶和你喝一杯!
说,我们罗家到了你这一代算是没有了男将,但这个不能怪你爹妈,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奶奶一说话,其他人都不敢再言语了。
奶奶继续说,我和你爷爷虽然生在旧社会,但我们不封建,我们也是新思想。
罗有福红着脸喊了一句“妈!”,正准备打断她老娘的话时,奶奶挥了一下手,给了一个眼神,罗有福便糯糯地低眉垂眼,不再声张了。
奶奶端着酒杯,抖抖擞擞地,罗曼柔也端着杯,等着奶奶说话。
奶奶说你爹不好说我来说,往后,你就是我们罗家的顶门立户的当家人了!
佘太君统帅三军,穆桂英也可以挂帅,花木兰还可以替父从军,谁说女子不如儿男?
奶奶喜欢听戏,说的全是经典。
爷爷一生都听奶奶的,更何况奶奶今晚喝了几杯药酒超常发挥,说得这么好!
他立即端起杯来附和,说,孙女子,你奶奶说得对!
然后又瞅了一眼他儿子罗有福,眉毛一挑,罗有福心领神会,又用腿碰了碰他老婆李月英。
于是,一家人都把酒杯端起来了,共同达成协议,这幺女儿罗曼柔今后就是他们罗家的传家人了。
罗曼柔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只不过是漂泊太久,身心疲惫,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港湾,停留下来,休养生息。
她可没有想过要顶门立户,这得多累呀!
还没等她推脱,实际上家里人也没有准备让他推脱。爷爷奶奶和她爹妈都举起了杯,仰头“唧溜唧溜”地就把杯中酒喝掉了。
落杯为定。
不管她愿不愿意,能不能够胜任,按照老家三姓寨的规矩,打她一回到这个家,她就已经被确定为这个家里的继承人和将来的当家人了。
罗曼柔自打一回到家,就被这种暖融融的氛围包围着,说不出来的舒坦和自由。
她也就来者不拒,频频举杯,不知不觉很快就把自己给喝醉了。
可是她觉得自己还能喝,自己还没有醉。
她不断地给她爹她妈以及爷爷奶奶敬酒,诉说着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他们的思念和自己的委屈。
然后就止不住的哭。
哭得悲天泣地,哭得他爷爷奶奶、他爹妈也跟着一起陪着落泪。
她爹罗有福说,行了,不喝了,你赶了几天路,累坏了,今天就早点休息,明天爹带你到处转转。
罗曼柔说爹我没有喝醉,我还有好多话要给你们讲,你别把酒藏起来呀!
她手舞足蹈地索要酒壶,她妈、她奶奶却起身把她扶进了卧室,脱掉她的外套和她的鞋子,直接就把她按进了新换的崭新的蓬松的被窝里。
罗曼柔还在张牙舞爪地要敬酒,她妈李月英说幺儿,有酒有酒,我们屋里有的是酒,明天咱们再喝啊幺儿!
称呼都从“幺女儿”改成“幺儿”了。
她爹罗有福和他爷爷则还在桌上一边吸烟一边谈话。
爷爷说曼柔回来了,你们做父母的要赶紧问清楚她有没有对象。
没有的话,赶紧给她张罗。
二十四五岁了,再往后拖不得了!
三个孩子,跑得就剩下这么一个了,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家里,留在身边。
一辈只管一辈人。
这些事情你们做父母的都要考虑周全,抓紧办理,不要又像你大女子、二女子那样,不明不白地就跟外乡人跑了,惹人笑话,让我们抬不起头来。
罗有福不耐烦地说爹你喝多了吧!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您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不需要您在这里再说一遍。
爷爷对罗曼柔爹说,你狗日的就是个犟牛,听不进去话。
老子还活得了几天?
我就是再糊涂,也忘不了家道传承这个道理。
奶奶安置好曼柔后,回到堂屋,看见两个都已经是老人的爷俩还在争吵,径直就对老爷子说,又喝多了吧?!赶紧回屋洗了睡。
爷爷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回去睡觉,回去睡觉。
爷爷奶奶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
罗有福催了他爹妈快二十年了,可罗曼柔的爷爷奶奶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下来住。
他们依然坚持住在解放初期建造的那三间土墙老屋里,自己种菜,自己养猪,说是自己还能动弹得了就不想麻烦后人,哪一天真的走不动了、干不了了再下来住也不迟。
老屋就在罗曼柔家的后面不到五十米的缓山坡上,被几棵上百年的古树环绕着。屋子用黄土夯成,屋顶盖的是爷爷自己烧的青瓦片,整整四十年了,却依然坚固如初。
罗曼柔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就这样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