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微微亮,你高祖姥爷便起了床。
时值夏日,但深山里的昼夜温差依然大,一大早门外都是冷飕飕的。
他也顾不上许多了,在今日拜会三老之前,绝对不能像上次那样随意前行。
虽说不需要准备什么礼物,但起码要让自己衣着光鲜,不再像上次那样邋遢。
因为在此之前,你高祖姥爷根本不知道三老竟然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神仙一般的女儿。
如若是搁在老家巫溪启阳坝,亦或是距此不过百十里路的神农架,你高祖姥爷绝对不会也不敢对薛子嫣动这个心思。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自然是懂得的。
但,这里不一样。
虽然,她薛子嫣在骨子里依然像唐朝时期郡王家的郡主一样存在,但放在现实生活中,她和自己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平头老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你高祖姥爷活在当下,知晓现实的真实状况,而薛子嫣却依然活在唐朝,对山外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她依然蒙在鼓里,过着隔世郡主的日子。
想到这里,你高祖姥爷觉得,只要是努努力,他是很有机会的。
他在逃荒时带过来的包袱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那一套用油纸包裹住的中山装来。
在1920年的莲花坪,这套中山装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孤品。
就算是在车水马龙商贾如云的神农架三道沟和阳日湾,当时能够穿得起这种衣服的,也只有那几个从汉口上来的大盐商了。
那是你高祖姥爷从盐背子转型为小盐商做成了第一笔交易后,在三道街四海酒楼吃了一盘酸椒炒熊肉,一锅清汤娃娃鱼,一吊锅腊猪蹄子火锅,喝下了整整一斤将近60度的包谷烧酒以后,脑袋发热人发飘,在几个伙计的怂恿下,去三道街的达观洋服量身定制的。
这达观洋服早先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裁缝铺子。
刚开始时就在自己临街搭建起来的一间木墙草房里营业。
在门口上的房檐檩条上,用麻绳挂着一块不甚规则甚至还带着许多树疤和若干虫眼的杨柳树板子,上面是彭老板自己用灶膛里掏出的黑炭头写上去的“裁缝铺”三个字。
不刮风时,那挂牌很周正地悬挂在房檐下;一旦山风起,那破烂招牌就会在空中东扭西扭、晃晃荡荡的。
这个裁缝铺子的老板姓彭,来自江汉平原的沔阳的彭场镇,也就是现如今的仙桃市,是一个颧骨高耸的瘦高个子。此人原本是不苟言笑的,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而他的老婆则是因为一场百年不遇的长江大水灾吞没了老家的一切家破人亡后跟随从其表姐一家逃往神农架的天门人士,姓胡,个子亦很高挑,身材却很丰腴,不同于其老公彭老板,胡娟儿整天笑容可掬,人见人亲,一脸的旺夫相。
两口子年龄相差甚大,那时老彭已经三十多快四十岁了,而胡娟儿却刚满二十,两夫妻膝下无儿无女。
天沔人士一般从小就聪明勤劳又能言善辩,自古就极具经商头脑,所以,夫妻二人把一爿小小的裁缝铺愣是经营得风生水起,来往顾客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夫妻二人渐趋就忙不过来了,就在镇子上雇了几个懂得针线活的老妈子小媳妇来帮工,常年为过往的客商以及卖苦力的盐背子们缝缝补补。
那时候的人们身上的衣服总是破了补,补了穿。
正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穷苦人家,一套衣服穿上个十年八年,衣服上补巴摞补巴,根本就不算稀奇事,而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
可是这个在别人眼里羡慕嫉妒恨的店铺,每到年底盘点时,却落不下几个大子儿,赚不了几个钱。
原来,到此缝缝补补的都是些受苦受累的穷苦可怜人,来做新衣服的少,补补吧钉扣子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多半时间里店里都是在为这些人被林子里的荆棘刮破了的衣裤缭上几针,也费不了多少针线,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所以给钱都是随意,给多给少让让他们自己掂量。
可是只要是个人,无论他是穷是富,有无涵养与学识,偶尔也都会犯点贪小便宜的毛病。
所以便有人拿着破衣烂衫在这里等着补好,拿走时鲜廉寡耻地说上一声“难为您家了!”便会扬长而去。
彭、胡两口子哭笑不得。
有一年这彭老板去了一趟汉口的亲戚家,原本说十天半个月就会打转,结果去了三个月才回到神农架。
回来时,他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
走之前穿的那一身灰色长袍褂子和他老婆亲自为他纳的千层底布鞋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只见他头戴一顶文明帽,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材质的茶色西洋眼镜,身穿一套笔挺的蓝色呢料中山服,脚踩一双蹭亮的英伦小牛皮鞋,左手拿着一根紫檀材质的弯头文明棍,把手处嵌着黄铜,黄亮黄亮的,底端则又嵌着铁,拄在三道街的石板路上,火星子直冒,“叮叮”地脆响。
他还没有抵达自家那爿裁缝铺,他手中文明棍拄在石板上不同寻常的“叮叮”的脆响声就已经远远地传过去了。
过来缝补衣服和等待着取走衣服的人们感到新奇,纷纷探出头来或者是挤出门来,想看看大街上到底来了一个什么东西,又亦或是谁在大街上做些什么。
满街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或者是停下了手中的活,探头日脑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从头看到脚,从帽子眼镜再到皮鞋文明棍,当然还有那一身笔挺的毛呢料子的中山装。
只见这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拄着文明棍稳步地走到裁缝铺前,不慌不忙地停了下来,抬起头,扶了扶水晶西洋眼镜,盯着那块虫眼密布满是树疤用黑炭头写成的裁缝铺招牌看了半天,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
那一年的那一天的那一刻,整日繁华的神农架三道街一度寂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