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文心里一突突，但还是目不斜视地大步走着，不打算主动打招呼。
    “孙知青。”
    铁牛的声音随风传来，挺低沉的，不仔细听几乎都听不见，但孙秀文还是第一时间身体紧绷，顿住了脚步。
    皱着眉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说完觉得不得劲儿，又加了一句：“上回不是都说清楚了别再烦我了么，怎么又叫叫叫的？”
    铁牛耳朵都烧红了，难为情地笑笑。
    但还是走上前说：“一阵子没看见你，你变强壮了，我刚差点没认出来，不小心叫了你一声。”
    他望着孙秀文的眸光温温的，暗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眷恋，他不敢在孙秀文面前表露半分，打量几眼就赶忙垂下眼皮。
    “那是肯定啊。”孙秀文握拳抬了一下胳膊，看着自己鼓起来的肱二头肌，满意地说：“也不看看我一天活动量多大，干多少活呢，有时候连满瓜的活我都包圆儿了，干的多吃的多，闲暇时间也没歇着，整天给满瓜他们那帮人辅导……得，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犯不上。”
    “挺好的。”铁牛羡慕地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酸涩委屈似的，“你生活过的很好。”
    没他在身边，孙知青不但没手忙脚乱，日子过的还比以前好了，他下地干活，还穿着雪白的衬衫，可见每天回去都要洗领口的，能受得了这样的麻烦说明他真的变得很勤快，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最常说的话就是怕麻烦，怕累，嫌磨叽，下地不是穿豆绿色衬衣就是蓝格子衬衣，就为了别显得脏，耐穿。
    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他心里说不出的低落，心情低到了谷底。
    孙秀文瞅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心里一阵说不出的低气压，“不是，你要笑就高高兴兴的笑，不愿意笑就别笑，非要笑的跟苦瓜似的，一副委屈样给谁看呢？你眼睛红什么红，我就不明白你这是真心为我变好而开心呢，还是见不得我好呢？”
    “我没有。”铁牛被他锐利目光刺的语气一慌，局促地挪了一下脚，两只手绞在一起急切地解释：“我就是……”
    “行了别说了，我发现你还是老样子，关键时刻话都说不利索，你早早撂下功课也是对的，省得浪费笔，浪费纸，浪费时间。”孙秀文讽刺地说。
    铁牛眸光一黯，抿唇问：“满瓜他……学的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呢，又机灵又勤奋，他跟你可不一样，地里的活家里的事人家能偷懒就偷懒，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人家分得清主次，想考出去出人头地的信念刻在心里了，上个月就追平你的进度，现在已经超过你了，现在计划月底就学初中课程，八月结束初中部分，九月开始全力冲刺高中课程。”孙秀文漫不经心说着，表面上在陈述满瓜的学习进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话有多么打击铁牛。
    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说。
    本来还想着铁牛这个笨蛋回家以后也能兼顾一下课本，谁知道这个蠢货直接放弃了，说他几句笨，他还真觉得自己笨，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念书了。
    孙秀文心想：白瞎了老子一直以来花费在辅导上的心思，就凭你这么不上进，挨几句打击也是活该。
    话说的更不留情面了：“合该满瓜今后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他比你聪明比你努力比你上进，教他我省心多了，心情舒畅，睡眠都好了。”
    “你，你不用说的那么细，我已经知道了，满瓜真的很优秀。”铁牛脸憋的通红，强撑着挤出几句话，孙秀文不会知道他心里有多么沮丧。
    “我就想往细里说，不想听你可以走啊。”孙秀文嗤笑：“满瓜不但比你资质好，人家家里人也比你们家人善良的多，他两个哥哥嫂子都对我不错，爸妈对我也尽是善意，我在他家得到了最好的尊重，我觉得我花时间花精力辅导他花的值当。”
    铁牛沉默了，好半天才闷闷地说出一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等孙秀文回应，逃也似的大步跑走了。
    他羞愧的无地自容。
    不怪任何人，只恨自己。
    恨自己脑子那么笨，学习比不上满瓜的机灵，恨自己家人是那么不友好，更恨自己朋友都做的那么不合格，他姐羞辱孙知青的时候他左右为难，还阻拦孙知青还手，让他受了委屈。
    一口气跑出一里地，才在一片地边停下，眼泪已经濡湿了衣襟，怕周围村民看出，急忙用袖口擦了把脸，低着头进地里干活。
    这边孙秀文心里也没好受到哪去，尽管说的时候挺畅快，可话说出去了，却并没能让他心里顺气，反而更烦躁了。
    “秀文哥！”
    李满瓜跑过来，第一时间把尚国胜的处理结果告诉他。
    孙秀文听了，扯出一抹笑，意兴阑珊地点头：“不错，他去山上干活，以后能少看见他，少添点堵。”
    李满瓜看着他不怎么高兴，说：“你是不是昨天一直等我没休息好？今上午你休息去，地里活交给我，我一会儿把我大哥叫过来和我一起干，你回宿舍吧。”
    孙秀文摇摇头：“不用，没那么娇气。”
    他挥舞起锄头，细致地除掉田地里的杂草，像平时一样认真劳作，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他心里有事儿。
    这也是他这段时间的进步，明白有些痛苦只能自己偷偷消化，找谁诉说也不好使，只能在天长日久的承受中渐渐感觉麻木，慢慢就痊愈了。
    尽管他想告诉铁牛尚国胜挑唆的事，他最终还是忍住没说。
    不为别的，事情一件赶一件的发生了，最初的原因反而不重要了，就像雪崩似的，已经崩了，再怎么下雪也恢复不到从前那座山，又何必追究是哪一片雪花的责任。
    尚国胜挨处分的事儿一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大队，大家议论纷纷的，这几个月大队和知青院都是风平浪静，没想到第一个出事的是尚国胜。
    大伙路过沈萍的时候，都会拿余光瞄她一眼，看看她的脸色。
    沈萍倒是跟没事儿人似的，边干活边笑，笑容还比平时都灿烂几分，心理素质好的让人惊叹。
    她能不豁达么，干成这一票，孙秀文上午已经抽空过来把五块钱和粮票肉票给她了，现在她已经存不少私房钱了，除了自己原本那十五块，从铁牛那又拿了三个月的钱，外加孙秀文这边又挣五块，她的存款已经三十五了。
    钱就是她的底气，一想到自己的钱以后会越来越多，就露出发自真心的笑。
    人逢喜事精神爽，尚国胜这边被发配到山上去，郭振兴一听说那叫一个高兴啊，哼着曲儿走过来：“你男人去林场，他这地块不能没人耕啊！这么的，我跟你一组，回头我跟大队长说去。”
    沈萍趁人不注意，撅着嘴睨他一眼，撒起了娇：“那你可得好好出力起耕地，我今天腰疼，腿疼，哪哪都疼~”
    郭振兴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疼了，是干活扭了？”
    沈萍捂嘴一笑，“你这个坏人，别装傻，你说我腿怎么疼了？还不是怪你了。”
    郭振兴看见沈萍暧昧的笑容恍然大悟，还是沈萍会说话，就这么简单一句，瞬间撩的他心都飞驰起来了，又想跟沈萍钻树林子了。
    “那我下次轻点。”
    “哈？你瞎说什么啊，还想有下次呢？你好坏呀。”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
    俩人眉来眼去的都是背着人，旁边有人的时候双双正经的要命，沈萍是个惯会演的，郭振兴也不差，他本来就打算白嫖沈萍，当然不希望被人发现告诉尚国胜。
    卫生站这边，宋宵和汪建华也是听着过来看病的村民说起这个事儿，知道尚国胜被处分去后山劳作，汪建华还挺纳闷：“他两口子咋就跟翻墙过不去了呢，不是翻咱们这边院墙就是翻村民院墙，我的天，偷蜂蜜，亏他想的出，绝了。”
    说着说着，自己没绷住笑起来。
    宋宵也跟着笑，交代他隔壁输液两个病人的注意事项，接着收拾了一份报告装进牛皮纸袋，“我今天去县卫生局开会，有没有要帮带的？”
    汪建华：“没啥想买的，多带点肉夹馍吧，晚饭我请大伙吃肉夹馍，对了，得麻烦你上我们医院走一趟，帮我去科室里送点木耳，我囤点山货给我老师。”
    他起身去屋里取了个包袱交给宋宵，这点小忙宋宵随手就帮带了，县卫生局就在县医院背后一条街上，很方便。
    一路骑车到县里，先去卫生局办事，接着就去了县医院，到了汪建华原来的科室，送完山货，本来就要离开了。
    不过他往楼梯口走的时候，瞥见对面走廊长椅上坐着几个人十分眼熟。
    李大柱夫妇和李桂香。
    宋宵站定，看见李大柱手里拿着一份检查报告，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对面的办公室，应该在排队等医生，不过他们表情可都不轻松，尤其是李大柱，神情凝重，李婶儿也是满脸焦虑。
    再一看科室上印了三个大字——心内科。
    他以前在部队医院就在心内科。
    皱了皱眉头，走过去出声打了个招呼：“李叔，婶儿。”
    李大柱看到宋宵，愣了一下，急忙从位置上站起来：“宋医生？你怎么来县医院了？”
    宋宵笑着说：“帮人送点东西。”
    他看了眼李大柱手里的检查报告，“叔，你和婶来心内科给谁看病？”
    “哦，你婶子，他总喘不过来气，本来去的呼吸科，大夫让我们到心内科做那个叫啥……啥超声的检查。”
    “超声心动图。”宋宵说。
    “对对对，好像是这个，宋医生你还是专业啊，什么都知道。“
    宋宵：“我原来就在心内工作，婶儿是哪里不舒服么？报告我看看。”
    “好好好，那再好不过。”李大柱求之不得，正要把检查报告给宋宵，斜里伸出一条手臂抢了去。
    “爸！出门在外还是警惕点的好，妈的病别给谁都透露，咱们都已经上医院了，没必要问别人。”李桂香拧着眉头说。
    她本来是要拿她妈的病做做文章，好逼着铁牛结婚的，现在还没见到医生，不清楚她妈的病严重不严重，要是先一步被宋宵知道了，那不就等于孙秀文知道了，一点主动权没有了。
    所以说是肯定不能说的，她摆出一张冷脸，要撒泼的架势。
    宋宵淡淡扫她一眼，解释：“李大姐，我以前在心内工作过，对各种心脏方面的疾病比较了解，我可以帮阿姨先看看，提前了解一下病情，等会再结合大夫的诊断，得出一个更确切的结论和更稳妥的治疗方案。”
    县城医疗水平不好，但他说的还是比较委婉的。
    “不需要！”李桂香大手一挥，驱赶宋宵：“谁不知道你跟孙秀文一个鼻孔出气的，你不帮着他害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我妈的病情不需要你关注，你赶紧走吧，别逼我喊保卫科。”
    “你这孩子……”李婶儿满脸尴尬，狠瞪李桂香一眼，忙跟宋宵解释：“宋医生，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我这个闺女也不知道咋滴了，就是跟孙知青杠上了，咋都过不去，我们回去一定好好说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宵没睬李桂香，很体面地回应：“没事儿，那李叔李婶儿，我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你们随时拿着报告去卫生站找我。”
    “好好，谢谢，小宋你慢走啊。”
    看病能碰上熟人到底是好，李大柱尽管很想让宋宵帮着给看两眼报告，但更怕女儿在县医院里大吼大闹起来，巴不得宋宵赶紧走了。
    宋宵下了楼梯，眼里满是疑云。
    心脏上的毛病可大可小，不知道李婶儿患了什么病。
    刚才攀谈时仔细看了李婶儿面色，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情况看起来不怎么好。
    他走到拐角处站定，听见楼上传来数落的声音：“人家宋医生好心好意来问你妈情况，哪有你那么说话的？你就给宋医生看看报告怕啥的，非要把人都得罪光。”
    李大柱和李婶儿都挺生气的，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凡遇上孙秀文相关的，女儿根本就没有理智，老两口对此挺无奈的。
    “我才不稀罕他的好心好意，他跟孙秀文是一伙的，医术再高明也没用，不可能真心帮咱们的，咱们既然到县医院，就相信这里的医生，他那么热心跑过来肯定没安好心。”
    “你……唉，我说不过你，但人家宋医生可没你想的那么坏。”
    “是你们看人不准，我早听说他们那几个关系好，都是一伙的，这个宋医生是姓王那个女知青的对象。”
    宋宵站了片刻，没听见楼上三人讨论病情相关的，只是说点是非话，没兴趣再听，提步走了。
    他离开医院去百货大楼采买，接着去邮局给老爷子打电话，最后去黑市儿逛了逛，等时间差不多又返回到县医院，来到心内科。
    “王主任你好，我叫宋宵，四九城那边过来援助大白山公社的军医，这是我的调动函和工作证，我今天过来想调一个患者的病历，是我所在大队的一名患者，我想进一步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王主任看了宋宵的工作证件，立刻给予配合：“好的没问题，我这就给你找，你以前也是心内科，那可是同行啊，真是年轻有为，以后有空多多指导，四九城那边的医术肯定比咱们这小地方强。”
    “您太客气了，互相学习。”宋宵和王主任寒暄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主任找到病历交给宋宵，他看完之后又问了问李婶儿当时面诊的情况，了然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