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前线大营。
江北安定下来后,沈方云的乱国计划彻底破产,宁亲王萧懿乘势发起猛烈进攻,沈方云连连败退,收复东南,指日可待。
因此废太子的诏书尽管下发,对军心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倒是册封萧牧为摄政王的圣旨,让宁亲王心弦一紧。
试问大周建国百年,哪朝哪代,曾有过摄政王的?
皇上难道真的要把江山交给老三么?
那自己还在这里累死累活打仗干什么……
送小夏子到渡口后,他看着船帆消失在天尽头,目光无比惆怅。
他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
……
萧牧回京,接受册封摄政王的仪式。
是日东风吹起旌旗铺天盖地覆云乱飘,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祭天坛上,整个汴京的最高处,萧牧身着衮服,戴九珠冠,无比庄严肃穆,叩头接旨,向上天焚香,行三跪九叩之礼。
“臣萧牧,誓当光耀大周,以酬祖宗明灵!”
起身,转身,面向台下众臣。
汴京九品以上官员,凡千余人,均已到场,哗啦啦一声全部跪下,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时是庆熙三十七年的春天,萧牧时年三十二岁。
十五年的朝堂争斗,十五年的殚精竭虑,十五年的步履维艰。
十五年的楼起楼塌,十五年的功败垂成,十五年的生死别离。
十五年的艰辛,三十二年的隐忍,才换来了今日的荣光。
这个摄政王,背负了太多的代价,也为他换来了莫大的荣光。
从此之后,谁也不敢再提起他那任人欺辱,受尽白眼的过往,他真正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将来,他将真正主宰这个天下。
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兄弟,失去了恩师。
获得了所有人的尊敬,获得了无上的荣光。
他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
册封典礼结束,萧牧又到了玄清宫给庆熙帝伺候汤药。
出了玄清宫,他坐着轿辇向西而去,看着天上月亮分外皎洁,想起今日是十六,正是当年废太子萧继受封储君的日子。
他眸色忽地一沉,让轿子掉头。
“爷,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玄清宫了?”
“去毓庆宫,见见孤的一位故人。高才,你回府,将孤之前准备的你们五爷的牌位请来。人家出不去,咱们就去见他。”
……
毓庆宫的宫门紧锁,门前全是积雪融化,又被踩踏过混合着泥浆的碎冰,没有一个人来打扫。
高才怕弄脏了萧牧的鞋袜,一定要让把轿子抬进去。
萧牧呵斥了一声:“别给孤作祸!”
说着,便已经下了轿辇,看守宫门的两个侍卫赶紧将宫门给打开,恭恭敬敬请萧牧进去。
萧牧整理了一下裹着的紫貂皮大氅,踏着肮脏的碎冰泥水,进了宫中。
踏过这道泥泞,太子留给他最后的障碍,也就过去了。
偌大的毓庆宫,几层庭院,当年何等花团锦簇,如今竟落寞到满地枯枝落叶,不知哪里窜出来一只黑猫,照着萧牧就扑过来,把萧牧吓了一跳。
接着跑出来一个宫女来给萧牧磕头。
“奴婢不知爷驾到!没有看好猫,望爷恕罪!”
“大爷小时候被猫咬过,从此最讨厌猫,怎么会养猫?”
宫女打着哆嗦:“奴婢不敢欺瞒主子,这些猫都是宫里一些过世了的娘娘养的,之前总是在宫里流窜,如今太子被废,内务府就让把这些没人养的野猫都丢到这里来……”
萧牧闻言,冷冷一笑。
“天天跟这群野猫在一块儿,日子不好过吧?”
“刚开始这群野猫乱叫,吓得太子整宿整宿睡不着,现在才渐渐习惯了。”
“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间厢房里,在菩萨面前跪着,日日都跪。”
萧牧听言,便径直往厢房走去。
厢房内,一盏蜡烛的烛光透过纸窗,模糊看到废太子萧继正跪在蒲团上,耳边传来太子敲打木鱼的声音。
萧牧推门进去,不知是萧继过于专心还是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仍旧在敲木鱼。
“大哥好兴致。”
敲打木鱼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人缓缓转身,苍老如同骷髅,整张脸再也没有半分的人样,凌乱而灰白的头发,血丝密布的双眼,月余没有剔过的胡子。
哪里还有一点当朝太子的风采。
他无比憎恨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萧牧,咧开嘴,凄厉而不甘的笑声让萧牧皱起了眉头。
“三弟,这件紫貂皮,价值连城啊,只怕换一个汴京城也能换得。”
萧牧径直走到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废太子。
“承蒙大哥关照,小弟苦尽甘来,封为摄政王,总理天下一十三省军国大事,大周数万万百姓,皆在小弟掌握之中,包括大哥。”
听到摄政王三个字,废太子眼中显然很是惊愕,转而又在意料之中一般,轻声笑了一声。
“是啊,也该是这样了,老二倒了,我也倒了,能挡在你前面的,还有谁呢……也就剩下老六老七了,不过老七已经和你站到了一队,老六么……”
废太子眸中飞过一丝寒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扶着桌子爬起来,摸起剪刀将桌上蜡烛的烛芯剪短。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的戾气。
但眼里的恨意是隐藏不住的。
废太子看着菩萨,双手合十。
“自从我被废,便日日在菩萨面前诵经,祈求能够消除之前的罪孽。”
萧牧冷冷道。
“到底是在忏悔,还是求自己的心安,你心里清楚。”
废太子猛然一怔,有些失神地怔在原地。
萧牧低头抚摸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说道:“坏事做多了,自然怕遭报应。你哪里是害怕野猫在那里叫唤,你是害怕半夜有被你害死的冤魂来找你索命。”
“你胡说!我干过的事,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是你们对不住我!”
废太子的神情突然变得无比狰狞,指着萧牧嚷道,如同一个骂街的悍妇一般。
因为他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萧牧已经懒得与他争辩,看了眼高才,高才恭恭敬敬地将武亲王的牌位摆在菩萨像前。
萧牧:“若非你还欠着五弟一条命,你以为孤还想再看见你一眼。高才。”
“是。”
高才上前,一下子抓住废太子,将他朝着牌位跪倒在地,硬生生摁着,磕了一个头。
萧牧眼中泛着泪花。
“这是给被你害死的五弟磕的。”
高才摁着废太子,又磕了一个头。
“这是给窦廷熹还有武建宁磕的。”
废太子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高才死死摁着,动弹不得,又磕了一个头。
“这是给因为你煽动的江北大乱,无数战死的将士和百姓们磕的。”
高才松手,废太子却瘫软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萧牧走上前,一把薅住他的头发,死死盯着他那对猩红的双目,眼中写满了杀意。
“十五年,你害死了多少人,让你磕多少头你也还不清。你还敢害死信儿,你明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明知道他无意皇位,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还要害死他……为什么!”
他眼中燃着熊熊的火焰,歇斯底里地吼道。
废太子面目狰狞,无比猖狂地笑着。
“原来是来给你的好兄弟报仇来了,告诉你,是我故意放出消息来,让他起兵杀进汴京,好坐实你的罪名。可他实在蠢笨,竟然单枪匹马杀进汴京,以为凭借他自己就能救你出狱……说到底,是他自己蠢,我可没有说过一句要他死的话。”
看着萧牧无比痛苦的神情,废太子笑得更加猖狂,也更加瘆人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两个沆瀣一气,看见你伤心,我就高兴,怎么,现在很生气吧?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杀了你?”
萧牧冷笑一声。
“脏了孤的手。孤今日来,其实还带着一个旨意。皇上已经决定,将你逐出玉碟,从此之后,你生不是萧家的人,死不许进萧家的坟,你的子孙,也都随你一样,无姓无氏。史书上,也只会留下你这个废太子的千古骂名。”
这是今晚萧牧给庆熙帝喂药的时候,吹了几句耳边风,庆熙帝下了这道旨意,让废太子永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废太子好似五雷轰顶,怔在原地,接着如同恶鬼一般,就要扑到萧牧身上,被高才给一脚踹倒,头撞到了供奉菩萨的案桌上,流了好多的血。
鲜血划满了废太子憔悴无比的脸上,他满眼都是刻毒地看着萧牧,咬牙道。
“你怎么会这么狠,会这么赶尽杀绝,连最后一丝的荣光都不肯给我……”
“这不都是跟着你学的么?我至少还没有要了你的命。”
“我真恨当时怎么就没在狱中弄死你……”
“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萧牧白了他一眼,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门被吱呀吱呀关上,月色凉薄如水,毫无生气,洒在厢房的地砖上。
废太子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案上慧眼观世的菩萨塑像,冷冷一笑。
……
数日后,下人来报:“废太子自摄政王走后,便失心成疯,满嘴里叨念着“太子”两个字,昨日不慎撞倒了供奉菩萨的香案,被菩萨的金像砸到了头,给活活砸死了。”
萧牧闻言,令人丢在乱葬岗,任野狗剖食。
李回轩:“他一辈子信佛吃斋,最后竟也被菩萨给收走了,看来他做了一生的孽,连菩萨都看不下去了。”
萧牧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盏空着的海灯给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