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么远，你怎么就确认？”
    十离定定地看着他问道。若说一个人相貌没变，那应该会在大脑形成折射，反映出这个人的样子是你所熟悉的人。
    “三年前仲夏，花匠楼，碰瓷。”
    唐屹悦耐心地分割切着黑森林。
    “原来如此。”
    十离讪笑道，他没想到唐屹悦如此执着。
    一个人可以等爱，但是等爱的人，而且一直是那个人，就像雨天看星星，可遇不可求。
    他从围栏眺望出去，长江的水浑浊得很，黄色的浆子，说明上游的雨也不小。长江和嘉陵江向东流，汇聚在朝天门的口子处，那一浑一澈互相拉扯着，又互相填补着，却不跨越那条明显的分界线。
    高楼林立，各式的陈旧老房屋夹在其中，重庆是一个水陆城市，轻轨，轮船，盘龙立交桥，爬坡上坎，也许你感觉自己在一楼，可当你一直往下走，你发现你还是在一楼。也是一座魔幻的山城，它像是一座屹立在水中的空中城市。
    十离总是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归属感和亲昵感，尽管这里还没有让他留下来的人和事。
    “近水含烟原来是这般光景！”
    十离看着江水悠悠，灰白色的天空像是穿了一层薄纱，朦胧飘渺，那些高楼耸立进了云霄，山顶的林木绕着停留的散雾，办公大楼的点点星火苒苒。
    芸芸众生，他此刻也不过是无数渺小平凡的存在啊。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十离一首苏轼的《念奴娇》让氛围磅礴又悲伤。
    “南岸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回。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唐屹悦轻轻回了一首王安石的《江上》。
    十离转头看着唐屹悦，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带着光，“唐屹悦，你怎么想到的？“江北”“南岸”太妙了，我没想到我这种人居然还有诗情画意的情怀。”
    重庆主城有九个区，他们此刻的长江国际是南岸区，也就是所谓的豪华南滨路，北临长江，对面就是渝中区，渝北区，江北区，九龙坡区……
    已经立秋的天，今年不知为何，重庆依旧感觉不到凉意，反而是地面带着热气，让人有些窒息，很多人都喜欢夜游，大概也是此中缘由。
    “哪种人？”
    唐屹悦眉头微蹙，他不喜欢十离自贬。
    “我就是在阴沟地狱里做着肮脏的人，然后又穿着光鲜亮丽的华服在人间装模作样。”
    十离有些不屑地嘲讽道。
    “总比那些连样子都不装的东西来得实在。”
    “哈哈……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安慰别人的。”
    十离摇了摇头，有些不置可否。
    “不管怎么安慰都无所谓，关键是你在这一刻放松了，也笑了。”
    唐屹悦举了举茉莉花茶，十离跟着与他碰了一下。
    “茉莉花开在角落，清丽出尘，芳香沁人心脾，是不可多得的好茶水。喝完它，总是能让人心神安定。”
    十离浅酌一口，随即又一口，最后一口喝完。
    “尝尝你爱的黑森林，尽管它的味道不再入从前。”唐屹悦看着这个人，吃饭喝茶的习惯，一点都没忘记，可为什么偏偏忘记了他。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特别想吃甜食，可是训练是不让吃的。然后那就高兴的时候吃，可是鸦灰说，甜食的味道同样开不了我的味觉。”
    十离说这句是带着调侃的。
    “你别这样一副表情，让别人以为我让你受了委屈。”
    唐屹悦听着十离如此说，眉眼更委屈了。
    “喂！这个地方你可别哭啊！太煽情了，我有些受不了，也无法安慰你。”
    十离翘了翘嘴角，又四下左右看了看。
    这两个普通男人坐一起，不会受人关注，可这两个打眼的人坐在一起，还有说有笑，带着暧昧亲昵，多少会收获不少的目光。
    “十离，你有时真磨人啊。”
    唐屹悦叹了一口气。
    一把彩虹伞下两个人相依偎，城市的霓虹灯火阑珊，拉着那两道身影长了又长。
    坐在车上的十离问道：“接下来是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唐屹悦那修长的手指握着方向盘，帅气地汇入车流。
    淅沥的雨珠挂在挡风玻璃，被下一颗雨珠挤下去，如此反复。雨刮不厌其烦地左右摇摆着，前方如长龙的车队闪烁着红色的尾灯，暖黄色的路灯和白色的路灯交织着，发出一道道有些刺眼的光芒。
    “以前从来没有好好欣赏过。不管是前车的尾灯，还是路边清冷的路灯，还有这下个不停的雨水，原来只要把心静下来，美好无处不在。”
    十离把脚往前伸了伸，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是啊，美好无处不在，只是从未曾注意过。”唐屹悦顺口答了一句。
    与爱的人在一起，不用思考问题，又该如何回答。只需要随心就好。
    唐屹悦把车停在停车场，十离透过车窗看着那两个有些没有创意的霓虹灯来回跳跃着。
    “红星，算是我认为为数不多的一家不错的酒吧。”
    唐屹悦能说出这句，也不是因为这里的老板他认识。而是这里面有所有人的故事。
    “……”
    十离看了看门头，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身看了看停车场，他就知道唐屹悦到底是不是在框他。
    “这里的老板你一定认识。”
    十离很笃定地说道。
    唐屹悦随手牵起他的手，沉稳且不疾不徐向着里面而去。
    “唐先生，里面请！”一米八的帅小伙穿着浅蓝色衬衣，外套黑色马甲，下着西裤黑色皮鞋。
    “你提前预约好了？”十离还是第一次听说酒吧还需要预约的。
    唐屹悦只是对他微微颔首。
    十离把眸子敛了下去，眼底有些深意落了下去，让人无可察觉。
    “这是郑哥为您准备的雅坐。”服务员说完就离开了。
    十离进门就扫了整个内室，说实话，他还没见过酒吧能这样整整有序。没有一群煞笔在里面狂魔乱码，也没有见叫起哄，或者打着擦边的舞蹈，反而是台上传来悠扬动听的歌声，每个座位上的人安静儒雅地听着。
    橙红色的灯光，有些像黄昏的晚霞。
    十离随着音乐声闭上眼睛，他感觉那别致一格的嗓音犹如草原吹来的天籁。
    随着掌声响起来，十离才睁开眸子。
    从台上走下来的人英姿勃发，身材紧致，头带着鸭舌帽，左耳还带着银光闪闪的耳钉，带着链条的黑色休闲裤装走路都带风，还有链条的浅唱声。
    “什么风把你这小子吹来了？”郑宇熟络地打着招呼，不过他的眼神却是落在十离身上。
    十离本着礼貌，笑着露出小虎牙来。
    “你不会就因为他的这双眼睛和小虎牙，就马不停蹄地四海八荒搜索这些“美貌”回来吧？
    郑宇毫不客气，当着人家的面，有些太不尽人道，也就是所谓情商不高。
    “你不仔细瞧瞧？”
    唐屹悦只是浅笑着再次说道。
    十离反而是露出看戏的表情，这也不怪他，谁让唐屹悦来这么一出。
    郑宇果真认真仔细瞧了起来。
    “倾鑫，你这小子咋还去整容了，还是你原来那相貌更胜一筹。”郑宇说着，手就拍在了十离的肩上。
    十离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唐屹悦拦截住了。
    郑宇看着十离的眼神里有冷意，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唐屹悦。
    “抱歉，郑哥。糖梨记忆受了些损伤，不喜陌生人近身。”
    唐屹悦揽了揽十离的肩替他解围道。
    郑宇再次看向十离，随后收回眼神，向着唐屹悦问道：“你也不能治好他？”
    他们这一圈的人都知道唐屹悦还有另一个身份。
    “欲速则不达。”
    唐屹悦与郑宇碰了碰杯，浅浅地说道。
    “只要人回来了，办法总会有的。”
    十离看着这两人在他面前谈话自如，完全不介意他这个主角不是聋子。
    郑宇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因为你在现场，我才要这样说。毕竟你是黎倾鑫，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都是不带目的性的，你说现在这个社会，有几个人能做到。苦了半生，还依旧初心不改。”
    “那可能得让你们失望了，因为此刻握着这杯子的一双手，早已沾满了如同那杯喝不醉的番茄汁。”
    十离边说边望向吧台的调酒师面前的那杯血腥玛丽鸡尾酒。
    唐屹悦的眸子一紧。
    郑宇收回目光，“唐，带着你的小朋友去那边。”他说着起身向着吧台走去。
    唐屹悦揽着十离的肩坐到吧台的旋转椅上。
    郑宇来到调酒师旁边。
    “郑哥。”
    “你忙你的就好。”
    郑宇说完从柜中取了只干净的老式阔口杯，加入了适量的冰块，随后倒入伏特加，梅林辣椒油，盎司番茄汁，辣椒油，柠檬汁，胡椒粉，在以专业的姿势晃荡，一根芹菜，月牙柠檬片点缀。
    “试试，这世上最难喝的鸡尾酒。”
    郑宇说完两指推向十离。
    十离低笑，眉眼微抬，带动着弯弯翘翘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在不停煽动。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拇指与食指，捻起杯子凑在鼻尖闻了闻，带着伏特加特有的味道，和那有些特别的番茄味道。
    说实话，正常人看着这样的鸡尾酒，应该都是会避而远之的，但也有一部分人就是喜欢这种特别的味道。
    “为难郑哥了，只不过这样一杯特别的鸡尾酒，我却无福消受，还当真是有些盛情难却。”
    十离有些惋惜地叹道。
    郑宇向着唐屹悦投去疑问。
    “他的味觉丧失，品尝这件事对正常人来说，在简单不过，可于他来说，就是一个不会被饿肚子的一道程序。所以。”
    唐屹悦也不拐弯抹角。
    “怎么这么严重？还想着我又研究了些新的调剂，让你试试，结果……”
    郑宇此刻的满目颇为可惜，但也无能为力。
    “我以前与郑哥很熟？”
    十离虽是对着郑宇问话，实则是在问唐屹悦。
    唐屹悦：“嗯，你以前在觅九麓兼职，你的老板李想是咖啡店老板，他与郑哥正好是朋友，所以郑哥也曾教过你调酒。”
    十离：我还会调咖啡？
    郑宇：用你老板李想的话来说，若是深度学习，他日必是行业中的翘楚，你调酒也是。很有自己的见解。
    十离低头看了看这杯如鲜血般的鸡尾酒，还是端起来凑在嘴边浅酌了一口，随即大口，最后一口喝完。
    “抱歉，如饮冷水。”
    十离一句话回应了他的味觉。
    “没关系，唐总会想办法医好你的。”郑宇换了一个口气，同时又转换了另一种口气，“唐，有些路选了，可没得后悔的余地。”
    “我知道，因为我们这一代，本就没有可选择的。想哥，他们在那边怎么样？”唐屹悦问道。
    “算是稳住了脚，但是最近听说黑瞎子岛上发生了一些事，那队雇佣兵可是刀子。这若是动起来，清钨者们应该也会跟着行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渔翁后面又是哪些手在推力。
    中间沉寂的三年，到处是暗流涌动，这要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必将是惊涛骇浪惊涛骇浪。
    十离静静地听着，他的眼尾突然扫到一处，他的眼神凌厉起来。
    “唐屹悦，你们先聊，我去个洗手间。”十离小声说道，随即对着郑宇点了点头。
    待他离开后，郑宇的脸色严肃起来。
    “唐，你这是把自己挂在浪尖上，这么个炸弹，你就不怕他把你炸了？”
    郑宇一眼就认出了十离，人称十爷，为人与他的样貌成反比。
    “郑哥，你也觉得他会那样做吗？”唐屹悦紧蹙着眉头说道。
    “人都是会变得，就算他没有失忆，在黑瞎子岛上能够活着出来，还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仅凭几年时间，那中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郑宇的担心肯定是有原因的。
    李想没去过黑瞎子岛，可却与那些人曾打过照面的，被称为刀子的雇佣兵，只要是钱到位，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
    “郑哥，那些我管不了，我只负责他在我的安全范围内，保他不受一丝一毫地伤害。”唐屹悦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都知道你失而复得的喜悦，可你一定别忘了。若是有一天，只要他稍动心思，你的所有，甚至是你自己，都得付出惨痛的代价。”郑宇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十离离开大厅，往厕所的反方向去了。
    “艾哥，出来吧。”十离靠着墙，把自己藏在暗处。
    “十离，赶快离开这里。他们已经来了，我也是这次队伍中一员。”艾栋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
    “既然你们来了，我又能去哪里，天涯海角，你们总会跟着。”十离淡淡地说道。
    “可是，我不想你再回到那里，你可以……”
    “艾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感谢这几年你的照顾，让我倍感温情。”
    十离打断艾栋的话，接着道。
    “十离，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还不如鸦灰。但我真的没办法。”
    “咱们已经不适合在这里讨论这些了，既然是来带我回去的，就赶紧动手。”十离的眼尾扫到拐角的暗影，突然呵斥道。
    十离的动作很快，完全不像是个花架子，艾栋的眼神明显有些吃惊，只是天光太暗，没人发现。
    “还给你们，你们一起上还是单打独斗？”十离速战速决，他一手刀砍晕了艾栋，把他丢了出去。
    黑瞎子岛上有个规矩，凡是任务没成功的，他们会被安排到最底层去做清理工作，但能保住那条命。
    这个地方是红星的后院，专门堆放杂物的，所以根本没人在此刻过来。
    十离的眸子在夜里就像狼一样，散发着幽深的亮光，他没动手都是下了狠手的，因为他不会跟着他们回去，他一直信奉那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回去告诉他，十爷我从来不向任何人低头。他若是敢对我身边的人动手，我就让他少见一天的太阳。”十离说这句又狠又冷。
    待这一群人负伤走后，他抹了抹手臂上的血迹。抬头看了看藏青色的天空，麻麻雨落在他脸上，让他有些僵硬的面部柔顺起来。
    他来到洗手间，把自己的脸清洗了一翻，捧了水洒在地上，还故意摔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听着有脚步声，嘴角邪魅一笑，很快消失。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感觉那人已经蹲在他的旁边，伸出了手指探了他的鼻吸。
    “吓死我了，还好，快来人啊，救人，快救人。”一个男子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传了出去。
    唐屹悦看着几个服务员向着洗手间跑去，“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位先生在厕所摔倒了。”
    唐屹悦听着起身大步向厕所走了去。
    透过人群他看见了十离，手臂上有一条血口子。
    “糖梨……”唐屹悦焦急地喊道，随即弯腰把十离抱起来。
    “先生，救护车马上来。”服务员看着唐屹悦居然把这么大个男人直接抱了起来，生怕再发生个意外。
    郑宇也赶了过来。
    “先带到就近包间，去把医药箱拿过来。”郑宇说完跟着唐屹悦后面。
    服务员赶紧跑了出去。
    唐屹悦把十离轻放在沙发上，服务员此刻也把医药箱拿过来了，唐屹悦把手放在十离的脉象上，随即看了一眼十离。
    “人没事吧？去查查监控怎么回事。”郑宇对着服务员吩咐道。
    “郑哥，我……就去个厕所，回来，监控被人掐断了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截胡了正要出去的服务员。
    “这到底怎么回事，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服务员在不远处交头接耳小声说道。
    “郑哥，不用查了，他只是轻微脑震荡，造成晕倒在地上。你让他们都去忙吧，添麻烦了！”唐屹悦看了郑宇一眼，语气缓慢地说道。
    郑宇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今天的事，我不想再次听到从谁的嘴巴里传出来。”
    沙发上的人一脸懵地爬起来，看着众人，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