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凉风习习。
    观景平台上最后一波游人结伴归家，他们有说有笑地往下走，热闹的讨论声逐渐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
    女生拽了拽同伴，示意她往凉亭那边看：“那个男生怎么坐着不动，要不要过去问问？”
    她口中的男生坐在凉亭的长椅上，仰头望着遥远的夜空，夜风撩起他的发丝。由于背着光，男生脸上的神色看不真切。
    同伴抱住她的手臂，大大咧咧拉着她往下走：“没事没事，说不定人家只是想多看会夜景，我也干过这样的事。”
    女生闻言放下心，任由同伴拽着离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男生十分悲伤，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夜深了，景区路灯次第关闭。再晚一些，山下房屋的灯也一盏盏熄灭，只剩寥寥几个光点，好像所有的人和动物都陷入沉睡。
    都尧轻轻抚摸卧在大腿上的猫咪，对不断震动的手机充耳不闻。
    是少年的家人打来的，之前少年说了晚点回家，现在都要次日凌晨了还没回去，他们不急才怪。
    陆余曾试图接电话，却被少年制止，还把手机收到牛仔裤的口袋里。
    少年将狸花猫放到椅子上，手机掏出来放在背包上，这就是他所有的行李了：“小猫，记得回家。”
    都尧做好了被狸花猫纠缠的准备，想着如果小猫抱住他的脚，他就把猫咪塞进背包里关起来。
    陆余：谁给你的自信能关住猫？猫有保镖的！敢上手，分分钟放倒你！
    但一直致力当绊脚石的猫咪一反常态，十分顺从地离开他的身边。都尧松了口气，对，这样就好。
    他没看见，被他认为放弃了的狸花猫，熟练地用看到的手势动作解锁了手机，找到他与家人的聊天对话。
    喵喵喵！
    森乌，你帮喵看住他，别让他往下跳！
    见少年往景观平台边走去，陆余一边与他的家人对话，一边让大黑猫前去救人。
    猫看看，跟少年聊天的是一个叫做苏姨的女人，因为打了很多通话都被拒接，她正焦急地发语音询问少年的下落。
    陆余爪子点开语音，空旷的观景平台，女人沙哑的声音格外清晰。
    “阿尧，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听张哥说，你早上出门后一直没回家。医生说念念今晚很关键，阿姨不能离开医院。”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或者什么困难了？你别不好意思，该向路人求助就求助，回头咱们再好好谢谢人家。”
    “你收到消息回复阿姨一下，阿姨很担心你。”
    乍然响起的语音让少年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没有打消他的念头。
    再走十步，少年就能摸到平台的栏杆，翻过栏杆跃下高高的山崖。
    可惜，少年正前方的栏杆上站着一只健硕的大黑猫，眼睛在黑夜中莹莹发光，盯着他的眼神像盯住了走投无路的猎物。
    「他要轻生，速来电话！」
    陆余笨拙地发送出消息，为了确保对方能注意到，疯狂连续转发轰炸。
    喵。
    忽然一个低沉的猫叫响起，像吹响进攻的号角似的，暗影重重的树叶里有东西骚动起来。
    陆余抖抖耳朵，抬头向四周望了望。扑棱棱，扑棱棱，是鸟类翅膀扇动的声音！
    只见数不清的夜行鸟雀从林中飞出，围到少年的身旁，用翅膀扑打、爪子抓挠。大黑猫如同坐镇后方的国王，站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少年本能地左右躲闪，脚步凌乱，渐渐偏离了前进的方向：“什么？为什么？”
    山神不允许他在此做出亵渎大山的举动吗？
    陆余的瞳孔倒映出圆月下的大黑猫，眼眸与明月争辉，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它一时间望出了神。
    平日陪在它身边的时候，森乌温柔勤劳，给它舔毛，跟它玩幼稚的游戏。陆余常常忘了，森乌是可以号令山林住民的领主。
    在鸟群的骚扰下，少年晕头转向彻底失去方向感。就在这时，大黑猫用力一跃，漆黑的身影划过月亮，重重落在少年的胸膛！
    扑咚一声，少年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陆余张大嘴巴，是不是搞得太过分了！
    叮铃铃——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彻天际。
    终于等到你！
    陆余欣喜若狂，一把按下接通键，叼起手机跑到少年身边。
    鸟群重新隐没于山林，森乌优雅地跳下栏杆。任务结束，小狸花满意吗？
    “阿尧！是阿尧吗？”那把沙哑的女声着急地问。
    陆余拿爪子推推趴着不动的少年，对方却纹丝不动。陆余凑过去，听见了压抑的啜泣声。
    苏姨一直没得到少年的回应，喘了口气继续说：“你不要做傻事，念念要是知道，她得多生气。”
    听见念念二字，少年终于侧过脸，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向通话中的手机。
    “苏姨不骗你，今晚的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了，念念能挺过来简直是奇迹，她的求生意志很强，你不要辜负她的努力。”
    “念念需要你，阿尧回来好不好？”
    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他握住手机声音颤抖着：“真的？念姐姐没事？”
    听见少年的声音，对面的女人明显松口气：“对！医生还说，这时候最好有亲近的人在身边鼓励她！”
    这一刻，女人的声音，夜风的声音，猫咪的声音统统离他远去。
    少年泣不成声，捂住带来好消息的手机，神啊，谢谢你的仁慈。如果今后一定要收走一个人的生命，就选我吧。
    “好的，苏姨，我会小心。”情绪平静下来后，少年许诺会马上回家，挂了电话。
    在猫咪的引导下，他找到凉亭的行李，重新背起双肩包，摸索着往山下走。
    太好了！成功救人一命的陆余笑得合不拢嘴，尾巴竖得高高的，下山路上蹦蹦跳跳。
    喵，这份功德得给森乌记一份，是它给喵争取了时间。
    等等，陆余突然刹车，想起少年余额几乎为零的钱包，这家伙怎么回家？刚才他也没跟家人要钱啊。
    森乌可叼不动这么大一只两脚兽！
    景区空无一人，少年也在想办法：“看来只能给苏姨发消息说，需要在小镇过一夜，明天白天再回家。”
    喵喵喵？你在哪里过夜？陆余瞪大眼睛。
    森乌懒得理人类的落脚处，它和小狸花的落脚处满山遍野都是。这时它紧紧贴住陆余，用毛绒绒的尾巴盖着对方，山里的夜风有些凉。
    听见猫咪高高低低着急的叫声，少年挠了挠头：“我没想那么多，为了安全把银行卡都解绑了。卡放在了家里，念姐姐的治疗需要一大笔钱。”
    陆余抽抽嘴角。没办法，猫只能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花店一楼。
    正在赶制画作的陆糸被一个电话打断，他拿起手机一看，陌生号码？大晚上的谁？
    他之所以在一楼作画，是因为小狸花迟迟未归。陆糸想着在哪儿都是画，不如在一楼堵超过门禁时间回家的猫咪。
    “你好，陆糸。”陆糸打开免提，继续给画作上色。
    对面先是传来一阵熟悉的猫叫声，然后是一把小心翼翼的少年音：“你好，请问你是狸花猫的主人吗？”
    一个小时后，大山景区的入口驶来一辆小汽车，男人推开门下车。见到来人，陆余立即高高兴兴扑上去。
    糸糸！你来接喵啦！
    陆糸抱住谄媚的狸花猫：“你可真能跑，大半夜跑来看夜景？”
    刷刷刷！
    跑鞋被利爪挠出几道爪痕。陆糸都不用低头，肯定是护短的大黑猫在搞破坏。
    森乌直立起半身去够被批评得耷拉下耳朵的狸花猫。人类，不准骂它的乖崽，你只能习惯。
    “你好先生，小猫不是乱跑。”少年循着声音急急走过来解释，“它是为了我，请不要骂它。”
    陆糸这才注意到少年拄着盲人杖，他放下小狸花，让两只猫先跳上车。
    扶住少年，陆糸善意地没对少年在此的原因刨根问底：“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回我的住处，家里就我和男朋友两个人，地方挺宽敞的。”
    少年的手肘擦破了皮，衣服裤子都沾了尘土，还有破损的地方，看着像刚经历一场浩劫。
    陆糸开车带少年和猫咪回到家，方闻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食。他收到消息，陆糸说乖崽捡了个可怜的孩子，拉回家照顾一晚。
    “谢谢！太麻烦你们了！”少年捏着衣角，说了今晚不知道第几个道谢。
    陆糸将勺子塞进他手中：“你是乖崽的朋友，不麻烦，客卧收拾好了，吃饱好好休息一晚。”
    摸着柔软的家居服，嗅着沐浴露的香味，洗掉一身狼狈的少年缓缓放松神经。
    狸花猫的两个主人没有多问，少年很感激他们给他的体面。两只猫咪窝在枕边，陪伴他睡了安稳的一觉。
    冷静一夜之后，在麻烦陆糸和麻烦苏姨之间，少年选择了后者。接到电话，被他称作苏姨的女人很快赶到，一进门狠狠扇了少年一巴掌。
    啪！一声巨响。
    陆余反射性钻到森乌的肚皮底下，好响亮的一巴掌，少年脸都被打红了。
    森乌温柔地舔舐小狸花的脑门，安抚受惊的小猫，舔舔毛，吓不着。
    陆糸和方闻相视一眼，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少年估计不是普通的离家出走。
    那边女人和少年抱头痛哭。除开最初的一巴掌，女人没有再教训少年，将他翻来覆去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
    “真的太感谢你们了！”苏姨拉着少年，郑重鞠躬道谢，“你们救了阿尧。”
    随后，陆余从两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彼此救赎的故事。
    身患眼疾的都尧出生没多久，就被丢给年迈的奶奶。双亲嫌家中贫穷，早早与都尧和老母亲断了联系。
    年幼的都尧和奶奶相依为命，同时认识了隔壁高家的孩子高念。高念大他五岁，乐观开朗，是个飒爽的女生。
    高念从不把他当行动不便的人，两人一同长大的时光里，照顾他，鼓励他，带他触摸世界。当他被人欺负，会站出来为他出头。
    对都尧来说，高念就是他认识的全世界。没有高念，他摸到的只有水泥墙，没有疾驰的风，流动的河水，远方的风景。
    奶奶去世后，高家一如既往照顾他，高念彻底成为他生命的支柱。高家并不富裕，都尧一直觉得自己像一个寄生虫，卑鄙地伏在他们身上吸血。
    或许没有他，高家会轻松一些。
    不久前，高念在去往兼职的路上出了意外，伤势严重。医生屡次下了病危通知，安慰家属说只能期待奇迹。
    都尧万念俱灰，仅凭他一人无法在世界上活下去，也不会有第二个拯救他的人，他甚至懦弱地不愿意死在高念后面。
    一念之差，少年将奶奶留给他的钱全部留下，独自一人进山。
    按照他的想法，要是高念活下来，他留下的金钱可以报答对方，他的死亡能减轻高家的负担。要是高念不治身亡，有他作伴不会寂寞。
    没想到这场独自赴死的计划，被陆余撞破并且破坏了。
    “念念很坚强，她一定放不下阿尧，所以一直努力活下去。”苏姨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回家吧，念念在等你。”
    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心脏数次停跳，这个女生却屡屡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
    两人离开前，方闻将熟悉的律师名片给了他们。这名律师专门打事故赔偿的官司，胜率称不上百战百胜，但在业内十分有名气。
    方闻已经打过招呼，将费用打骨折，高家能负担得起诉讼费。一旦胜诉获得赔偿，高念的医疗费用就有了补偿。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几个月后，痊愈的高念和都尧一起上门道谢。两人紧紧牵着手，少年脸上的笑容依旧腼腆。
    女生拉着少年，兴奋地给他描述大黑猫和狸花猫的模样，花园盛开的花，石板路上的小麻雀，描述的词汇不多，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十分生动。
    他们还领养了一只狸花猫。
    “你们看，可爱吗？”姑娘龇出一口大白牙，向两只猫咪炫耀自家的小猫。
    陆余斜眼看森乌：你觉得呢？
    森乌目不斜视：猫觉得乖崽你天下第一可爱，谁也比不上！
    小狸花心满意足蹭了蹭大黑猫，对笑容洋溢的女生和少年弯起眼睛。
    养小猫挺好的，他们对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又多了一个柔软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