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
无相阁?
近二十多年了,皇上几乎已经不记得什么花家,什么无相阁遭屠。
可尽管安枕了二十来年,花家一词刺进皇上耳朵里的瞬间。
他努力端持的庄穆龙姿陡然一下发生震粟,强行四平八稳的身体于刹那间变成一具木制的偶人,僵愣不动。
甚至眼睛都不懂眨了。
黯淡的混浊的眼瞳渐次浮上一抹接近死亡的灰绿。
百官见状,面面相觑,不知皇上为何生出如此反应。
无相阁他们知道。
——那是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情报收集及传递组织。
曾多次以精准可靠的密讯解边境之安危。
救黎民于水火。
获得过历任帝王诚挚的赞扬。
大义无私之举更受天下百姓传颂近百年。
花家他们也知道。
——清州花氏幽居桃源,与世无争,门中族人、传业弟子均是博才敛性的俊才。
其中以花氏夫妇养育的一对龙凤儿女最为出众。
女儿花一梦女中豪杰,傲世侠客,凡游历江湖期间,所到之处皆有她惩奸除恶的义举传扬。
儿子花无庭玩世浪子,常年求学在外,练就一身卓绝本事,且精通诗文乐理。
因为自身有更热忱的追求,他不愿按制继承家业,而是把责任推给了孪生长姐。
自己快意江湖。
云安侯口中的亡妻他们更清楚。
——云安侯年少时期也如许多年轻人一样喜好四处游玩,领略四境壮美河山。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在晋南的某一人文风情恬静的州郡小住。
滋养性情。
于是,在他暂居以民风淳朴、四季如春遐迩知名的碧水城期间,他邂逅了同时期出现在碧水城的花家女花一梦。
年轻时候的云安侯风流倜傥,气度闲雅,是待字女儿们争相接近的俊郎。
时律世子当时已定有娃娃亲,对蓄意接近的娇颜们避之不及。
后来为了不耽误他人,也为了不被他人影响自己的惬意时光,他干脆就把自己已有婚约的事实广而告之。
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即便他已经明言拒绝了任何人的接近,最后还是让风华绝代的花女侠调戏跑了。
老云安侯收到下人禀报的消息后。
火速在宝贝儿子的情事传开之前托辞把从前订好的亲事退了,解他后顾之忧。
让他可以安心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
后来,时律世子与花家女儿出双入对的消息传扬开,老侯爷还被世交友人吹胡子怨责。
说他老东西爱子如命,奸诈狡猾。
那些年,人们口中茶余饭后谈论的,除了激烈的皇权之争。
便是云安侯府勾挂上无相阁继承者一事。
那一场原本只是年轻男女们追情逐爱的旖旎。
因为两方所掌握的势力的因素。
不知不觉就被人们解读成权力斗争中的一环。
宗时律与花一梦合力扶持南宫泽上位后,更加证实了此说法的真实性。
南宫泽登基;时律世子袭爵,统领北疆;花一梦接掌无相阁。
那时的晋南,是年轻一辈发挥才能的理想之所。
宗、花成婚后,长居帝都,三年即育两女,情意浓得如胶似漆。
云安侯爱妻如命,侍妻成瘾,从不愿收房纳妾。
恩爱芳誉有耳皆闻。
可叹几年后,隐世而居的花氏一族惨遭凶贼屠戮。
花阁主不堪悲痛。
在生下如今的云安世子后便撒手人寰了。
云安侯痛失爱妻,一度神不守舍,朝事不理。
同朝诸官日日担心他殉情亡妻,故而时常或邀他作客,或上门拜访。
开解、劝导他莫要过度伤心。
膝下子女还需依靠他生活云云。
凡若是早年入仕的朝臣,无一不知云安侯府所经所历。
然而他们如何也思及不到,无相阁与云安侯府所演之悲剧会与当朝国君有纠连!
皇上能爬上龙椅,云安侯与花阁主功不可没。
出于何种思考,他要去害无相阁?
众官揣摩不出其中关联,只觉是自己理解错了云安侯的话中之意。
曲解了皇上所表现出来的神情。
皇上矢口否认:“云安侯所言,朕费解。”
即刻他扭转话意,曲言惑众,“你是想说,国将改元,希望朕能于在位之时下旨替你调查清州花家一案吧?”
宗时律两目凝恨,嘴角抽搐。
心说好你个昏君,都什么时候了,还玩指东画西这一套呢!
欲开口直挑真相,皇上又道:“朕知道,花阁主是你命中挚爱。
可这花家一案是江湖纷争所致,你我是朝廷上人,悉知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他们各门各派间的恩怨纠葛咱们朝廷向来不插手。
且你也知,花家被屠一事未留下凶手凶器,根本无人知晓是何门何派所为。
如今事情过去了近二十年,莫说追查凶徒了,就连亡者的尸骨都难以分辨。”
“朕知道,这人呀,一到年纪就总爱追寻年轻时候留下的一些憾事,朕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人的眼睛长在前面。
就是告诉我们。
无论经历了什么。
都要向前看。
而不该往后追忆。
让从前一些不得意的事绊住了脚步。
云安侯听朕一句劝,放下吧。
你看,云安世子就将袭爵,你以后……”
皇上说着看向大殿之外。
入目即便无人,他眼里还是划过了一丝憎恨。
他在恨凭空杀出的南宫述。
他想说“你以后可是要安心带孙子的,何必再去找一些耗费精力的事做”?
想到那如何也拉拽不开的两个分桃男子。
他还是想讽刺一二,遂道:“……逝者已矣,你告老后,正好在家带孙子,何必费心力去追查久远的悬案。
行了。退下吧。咱们接着说正事。”
皇上出言挥退宗时律。
宗时律冷哼一声,浓眉一凛,火气汹汹地开始驳斥:
“正事?哼,何为正事?你交接皇权是正事,交代我宗时律岳家之祸就不是正事啦?
能留你个卸磨杀驴的昏君活到今日,为的便是这桩迟了二十多年的正事。”
宗时律挺直了腰杆,仰睨天威:“今日的朝堂上早已焕然一新,站的皆是正直之臣,评的亦会是正义之理。
你以为巧言避开事实真相,犯下的恶便也能随那些枉死之人埋葬地底,永不见天日吗?”
“南宫泽……”
“放肆!你住口!”
预知宗时律就将滔滔控诉,皇上厉声呵止。
看他那副稳操胜算的严正模样,皇上心中慌促。
他有预感,宗时律敢在今日揭提往事,手中必定握了相关证据。
可若要他在百官的见证下承认所犯之过,岂非是要他的命?!
这错……他绝不能认。
“崇昭殿神圣庄严,岂容尔在此闲言家事!
云安侯要同议国事,速回位上听谕,若再胡闹,莫怪朕降你扰乱朝堂之罪!”
宗时律不屑他恐吓,道:“今日之皇位,是你一人之皇位,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握在你手。
可这南宫氏百年之泱泱晋南,便也是你一人之晋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