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了周围,喘息也渐渐平稳,他转而挨个观瞧众人。
小和尚一直瞪着两个黑窟窿,使劲的吸着鼻子,似在闻嗅他的气味:
“阿佛啊,是你么?你来,你来。”
听到和尚召唤,他推开几个发呆的士兵,大踏步走了过去。
到了和尚面前,一屁股坐在血泊里,怔怔看和尚,也不说话。
和尚在他周遭闻了一闻:
“你不记得老衲了?”
他没有反应,狼眼一眨不眨的,继续看着和尚。
和尚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轻轻咬破舌尖,将含杂着吐沫的血水朝他乱吐。
“阿佛啊,险些忘了,你体内无有血液,自然心智不存,记忆不在。”
“啊呸!如何?想起老衲了没有?”
“啊呸!”
“啊呸……”
死而复活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甚至不知疼痛、不知冷暖。
没有了悲、欢、惊、怕、怒……
满地是鲜血,可他闻不到血腥气。
眼中更看不到任何色彩,城池、树木、尸体、活人,无非黑、灰、白而已,整个世界都是昏暗。
他见和尚冲他乱吐,抬手就是一巴掌。
打完和尚,低头一看,原来圆领袍上满是血污,倒也不差和尚那两口血水,于是由着和尚继续吐。
随着和尚一口又一口的吐,终于有口血水透过单薄的袍子,浸到左胸口处,他发现眼中的和尚渐渐有了色彩。
先是由灰转亮,亮到极处,就成了红彤彤的。
脸上白里透红,身上白衣染红,在他昏暗的世界里,和尚便显得格外惹眼。
他又盯着和尚看了会儿,瞬间想起好多事,好多与和尚有关的事。
从小到大,这和尚始终跟着他,行走坐卧,寸步不离。
只是,他四五岁时,和尚是四五岁模样。
他七八岁时,和尚还是四五岁模样。
他如今已经……他想不起自己如今是多大了。总之,他已经这般年纪了,和尚还是四五岁模样。
换而言之,和尚陪他一起长大,虽然爱唠叨,却处处维护他,是他的朋友无疑。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面无表情,不觉高兴,也不觉欣喜,只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
“兔儿……”
“可不就是老衲。”和尚连连点头,随即冲自己右边怀中努了努嘴:
“这是她的东西,你拿去仔细收好。”
她?
她是谁?
绞尽脑汁,他也想不起她。
但还是探手到和尚右胸口处,摸出块破布,染满鲜血的破布。
举着破布,他一脸不解的瞪着和尚,不知和尚给他块破布做什么。
和尚也不解释,又冲他胸口努努嘴:
“收好,莫弄丢了。”
他不觉得一块破布有什么收好的必要,可和尚说话,总要听从,因为和尚从不害他。
正要将破布揣到怀中,听和尚又说:
“揣到左边,莫放到右边。”
什么左边、右边?他不耐烦,胡乱往怀里一塞。
张了张嘴,想问和尚这些死尸是谁,可嗓子干的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
和尚也张了张嘴,明显还有话说。不等说出,那将官将身旁两个士兵往前一推,嘴里大喊着:
“这厮是边墙城中人无疑,定然认得那三个邪神!”
“你们将他拿下,仔细审问!”
士兵无法,只好过来抓他。
和尚发急,用稚嫩的声音催促:
“魏狗儿,快跑!休教他们捉了你去!”
魏狗儿回头看了看,不论将官还是士兵,他都不认识。
但将官杀气腾腾瞪着自己,佩刀的士兵伸手来抓自己肩膀。
他可是好欺负的?
从血泊中一跃而起,转身夺下左边士兵的腰刀,用以自卫。
周围士兵见状,一时间纷纷拔刀。
他身在重围中,数十把刀对着自己,十分的不解。
我又不曾得罪你们,做什么用刀对着我?
正想着,听和尚又喊了一句:
“狗儿,你怎么还不跑?”
是啊!
无冤无仇的,和他们拼命作甚?跑开才对。
但却不能扔下朋友自己跑。
想到这里,他一把将和尚从血泊里拎起,夹在腋下。
看准了右边士兵较少,立刻以左脚蹬地,猛然发力,向右边冲去,瞬间撞开几个士兵。
刚刚撞开,见两道寒光奔着自己脑袋来,急忙弯腰避开。
再一闪身,已经夹着和尚突出了重围。
飞奔几步,便将士兵们统统甩在了身后。
又跑一段,发现前面就是城墙。
他看看左右两侧,左边几十步处有道豁口,宽窄能容二人并肩而过。
豁口外有许多尸体胡乱扔着,倒好像阶梯。
他跑到豁口前,踩着尸体向上爬。
再借尸体跳上城墙,在城墙上狂奔。
那里缺块砖,要跳过去。
那里有个坑洞,须避开。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登上过这堵城墙,但身体却好像对城墙上每个角落都熟悉无比,不必经他大脑反应,自会跳跃、收脚,避开每个障碍和坑洞。
跑了一会儿,饥饿感再次来袭,一下就没了力气。
他不由站住了,在城墙上远望城外。
城外除了一座孤山,唯有广阔荒漠。
好奇怪的山,全是石头,其上竟然连一株草也不生。
腋下的小和尚催促他:
“走啊,跳下去。”
“还等什么?”
他看看城内,又看看城外。
身体虽感受不到冷暖,可不知为什么,看城内时,胸腔里有些暖意。看城外时,一阵泛寒。
城外太冷,不能出去。
最主要的是,孤山上、荒漠里连株草也没有,城内的墙根下却有许多荒草。
他饿的受不了,十分想吃东西,哪怕是草也行。
打定主意,又“噗通”跳回城内。
和尚忍不住摇头叹息:
“你这小厮,总是不听老衲言语。”
“老衲三番几次让你出城去,你只是眷恋不走。如今城破家亡,你还眷恋什么?”
城破家亡么?
这谁也看得出来。
可他想不起关他什么屁事?又不是他的城,更不是他的家。
他左腋下夹着和尚,右手拿着腰刀,十分碍事。
于是将腰刀往地上一扔,抓起墙根一把荒草,全塞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完全不在乎正有一群持刀士兵朝他杀来。
只因此时的饥饿感倒比士兵更要命。
简直是遍布肌肤、彻入骨髓的饥饿!
超越生死的饥饿!
饥饿感仿佛千万小兽,在体内横行,啃食着全身血肉,撕咬着力气,甚至也吃光了眼耳鼻舌身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