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后裴星河回内室换了一身衣衫,梳了未嫁时的发式,青丝半垂,连衣衫也像极了那时的清淡颜色。
一寸横波剪秋水,凤侧鸾倚鬓角斜。
他容颜如玉般不真实,倾国倾城仿佛出自古卷,悠远绵长。
周玥看了大震,愣了半晌只想到一句: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这便是,当年第一美人的父后吗?!
即便是如今的裴宣,也遥不可及。
原是宫装遮掩了他的容色,宫规压住了他的灵气!
父后笑了,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那一刻,她总觉得,父后,好久好久都未开怀过。
“走吧,玥儿。拿着这个,一会儿去偏殿的时候看看。”
父后从头上拔下那只簪子,放在她手里。
她拿了簪子,目不转睛的望着父后,她总觉得,父后今日这举动代表了什么,可是她不敢想。
两人一起去了女帝寝殿,此时女帝精神好些,神色看着不错,但裴星河和周玥二人都知道,女帝没有几天了。
在太医的诊治下,连面颊也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的红痕。
女帝自己并不知道,因为没人敢给她拿镜子看。
甚至影一,连那天晚上自己被劈晕的事儿也根本没说。
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想活下去。
一直跟随女帝的影卫,对女帝的身体十分了解,女帝撑不过多久了,何必把自己赔进去。
每次女帝病重,基本都是封锁宫内消息并不会大肆宣扬,很多事情,悄无声息的大事化小也不是不行。
“陛下。”
“母皇。”
两人上前行礼。
“星河………”
女帝看到这身打扮的裴星河,也愣住了。
好美,当年的星河便是这样的。
眼前,并非什么君后,而是星河,她深爱的那个星河。
她向他伸出手。
“来。”
裴星河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柔一笑,如繁花盛放,映得满室华光。
“玥儿,你去偏殿吧,母皇和你父后单独说说话。”
女帝道。
周玥乖巧的应了,与下人们一同退出大殿,去偏殿候着。
“陛下,身子感觉如何?”
“好些了,但就是冷飕飕的。星河,今日怎是如此装扮?”
女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心爱之人。
“不好看吗?陛下不喜欢吗?”
“喜欢,怎能不喜欢?你知道的,朕最爱你这个样子。别叫陛下,叫阿离吧。”
女帝眼神痴迷,伸手去抱他。
“真想让时光停在这一刻。朕都不敢相信,拥有了你这么多年。”
“阿离,那星河便这样陪着您。”
“好。”
两人温情缱绻了一阵。
星河今日的装扮,总让周离回忆起十几年前,回忆起三人上学的日子,也回忆起沈风。
“那,宸王什么情况?”
周离想了想问道。
“宸王告假闭门不出了几日,说是身子不舒服。”
“不舒服,不舒服就对了。咳咳!咳!”
她神色一松,随即又咳嗽起来。裴星河连忙去端食盒里的参汤。
“阿离,喝口参汤吧。”
“唉,朕这身子,你和朕说个实话,还有多长时日?”
周离不动声色的推开那汤。
“太医说,是寒气太盛,若能压制得好也可得长久,这参汤不能不喝呀,阿离莫不是怕烫?”
裴星河拿着汤碗吹了吹,又自己喝了一口尝了温度道:
“不烫了,阿离可以用了。”
周离看他喝了,便放心的就着勺子喝了。
“阿离,你是否不甚喜欢那宸王。”
裴星河慢慢的,一勺一勺的喂着,时不时用帕子给她擦个嘴,温婉贤惠极了。
“沈家人,能力太甚,不好掌控,一个不留神便会遭到反噬。”周离眯了眯眼。
“所以,那天的酒里?”裴星河试探的问道。
“酒?那沈易安活不过三月,朕要除掉的人,你倒是心心念念的护着。”
周离看了一眼裴星河。
裴星河手一抖,手中的汤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离脸色一变。
“什么?那,那真的是毒酒?!为什么?阿离为什么?!”
他眼眶瞬间红了,不敢置信道。
那孩子,那么像阿风,竟要被毒死吗?!
他失控的抓住周离的衣襟。
“那孩子,那孩子才十几岁,她,她并未做过一件伤害皇家的事啊!”
“为什么?你为了她的孩子,如此质问朕!这就是为什么!”
周离大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双目血红。
“规矩,我守了十几年的规矩,你却对她的孩子不依不饶!”
“规矩,沈氏一族对你周氏世代效忠!而你,你是如何对待她们的?!”
“阿风和沈氏的罪,是你做局诬陷的吧?!”
裴星河道,他今日本就是来摊牌的。
“你,你都知道了?”
周离有一刻的心虚,但她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自己是帝王,这天下都是自己的,就是做了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冷声道。
“好,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裴星河看着她抓着自己的手,带着泪,轻轻的笑了,他反握住了周离的手:
“阿风,你看看吧,这便是你效忠的皇族!你信任的朋友!”
“住口!你是朕的君后,朕的正夫!朕不许你那么亲昵的称呼她!!咳咳!”
周离怒喝道,瞬间有点上不来气,咳个不停。
她听到那个称呼,都会痛苦,会难受,会………害怕。
“我偏要说!今日,我都要说与你听!”
裴星河眼泪滚滚而下,声音轻轻,带着颤抖,眼神悠远:
“你知道吗?
阿风,阿风她曾说过,大月的江山,在外陆有西戎,海有倭寇,在内有赵婵,内忧外患,并不安稳。”
“她说,她要帮阿离,帮阿离守住这江山!守住这大月百姓!
不然呀………阿离会太累了,阿离一累,就沉默着不说话,一个人扛。
她说………她说,她不想阿离那么累,不想阿离无法开怀……..”
裴星河想到阿风当初说这话时,她满眼的温柔和期望。
他痛苦到浑身颤抖,那是他封存了十几年的伤,在今日,一次全揭开了!
她字里行间,皆是忠君爱国,朋友之谊。
周离怔住,就那么被裴星河握着手,一动不动。
裴星河没有停,那些年的委屈仿佛要一次说尽,泪珠打湿了周离的双手。
“你知道吗?
边关苦寒,她一去几载,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次回来,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我让她成婚,她总说快了。
她平了西戎,待定了倭寇,就给星河,给阿离,一个太平天下!一个安稳盛世!
”她说,待到那一年,她便卸甲,娶夫生子,游山玩水。
再与阿离登上儿时的山巅,告诉大月,她做到了!“
“结果那一年啊……
将军百战,名声裂!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沈氏一百三十余口一夜间血染王府。一百三十余口啊!!
阿离!!她们是传承三百年的王族!!她们替周氏替大月,打了这天下!也护了这天下!
可是你做了什么?!!”
裴星河声嘶力竭,字字打在周离心上,重若千钧!
他的唇角溢出一缕黑色的血,蜿蜒而下,混着泪水滴落在周离手上。
周离抬起眼,眼里沾湿了泪,慌乱一片,六神无主的道:
“星河?!你怎么了星河?!!太医!快传太医!!星河!”
血源源不断的涌出,打湿了裴星河的衣襟,染成了一片一片。
周离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象,听到了似曾相识的话:
“不用了,太医被支开了。”
那年父君死时一幕幕,回到眼前,周离崩溃哭道:
“不要,星河!不要!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么对阿风!!咳咳咳咳!
我不要你死!星河!唔!”
她自己的唇角也涌出同样的黑血,她抬起手,看着染血的双手,喃喃道:
“是参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咳咳咳!!咳咳!”
“那要,问你自己呀………
别怕,我会陪你下去,一起,给沈氏族人赔罪!”
裴星河笑了,含着泪,笑得倾国倾城,仿若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仿佛回到年少的时光。
他呢喃:
“这江山,就给沈氏来坐吧。
三百年了,周氏已不配,该换人了!”
“你说什么?!
你和那沈易安你们谋划什么?!你竟然要害自己的孩子!!你,你疯了……”
周离目眦欲裂!
“我没有害自己的孩子,玥儿她,是阿风的孩子。
那年,她悄悄回来过一次,那次,我求她给我一个孩子,陪我………”
还好,他终是保下了那个孩子,那是他十几年来唯一的寄托。
裴星河口中再次涌出一大股黑血,他的身子,好冷。
这一刻,周离真的感觉五雷轰顶!脑子一片空白!
自己宠了爱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竟然是,沈风的孩子!!
她替沈风的孩子铺路,除掉了自己的孩子????!!!
“你,来人!来……”
周离还没喊出来,就被自己挚爱之人死死捂住了口鼻。
她想挣扎,可是久病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力气,只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她的江山,她对不起周氏列祖列宗!
她口中的血,大股大股的从裴星河的手指缝隙中溢出。
自己这一世,这么多年,只爱了他一人,可是最终却!
她渐渐力竭,无法反抗。
罢了,这是她欠沈风的,欠沈氏一族的,她不再挣扎。
大梦一场空。
周离的一生,极度渴求爱的一生,在不甘到释然中,悄然结束。
裴星河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捂住她,抱住她,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地哭道:
“对,对不起,阿离,我………
我不能让你再伤害沈家人。
我知道你的心,你的爱,可是你,你不该用沈氏全族去换!
我跟你一起走,这条命,赔给你!
咱们,咱们一起下去,向沈氏一族赔罪………
那十几年,我能………我能感受到的………
可是,终究………对不起…………”
时光荏苒,十几年如一日的帝王盛宠,这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抗住呢?
他差点就动摇了。
只是,他早已得到过最好的爱。
他的心,再装不下第二个人。
闭眼前,他最后抬起眼,看了看周离的脸。
对不起,下一世,别再爱上我了。
他将她抱在怀中,靠在床头,缓缓低下头,溘然长逝。
我来过,这荒芜人间。
也见过,那一城风月。
却不抵,见你一眼。
阿风,这一世,我终是没能等到你。
模糊中,他好像变得很轻,一团温暖的光晕飞向他。
好像是他的阿风,来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