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火呲啦地跳动起来,天上几条银线,随即连接成幕——下雨了。
仿佛是诅咒应验了似的,攻陷佛渡岛是子夜,后半夜就下起了雨,第二天大雨下了一整天,海上风力也很大,白浪涛涛。加之海雾朦胧,根本看不清六横岛的方向。
佛渡岛上的宁波水师焦虑地等待了一整天。
第三日,天气仍然不见好转。这将是涨潮在黄昏期的最后一天,再等,战机就要半月后了。戈舒夜知道,她不能再等了。就在焦灼的情绪达到最高点的时候,申时四刻(下午4点),云并没有散开,但雨突然短暂地停了。
戈舒夜跳起来:“看这下子天妃娘娘站在谁那边!披甲!全军下令,准备登船渡海!”
加上缴获佛渡岛的船只,船队大小百余只船浩浩荡荡渡过海峡。虽然途中雨又下了起来,但整体风力平静,又经过战前沈自丹、周敏静指挥所多次演练推算,三刻钟过后,水师的攻击艨艟和指挥旗舰一起准确到达了六横岛(古双屿港)前线。在徐山白鹭城的眺望台中,浩荡的明军船只就像是突然从浓雾后面冒出来的鬼魂似的,哨兵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等到他们能看清船只的形状时,黑洞洞的炮口已经瞄准了他们。
数艘旗舰上的三十门炮又响了。同时艨艟、子母船、蜈蚣船等运兵登陆船都冲向了滩头。
设在白鹭城前防御阵地、水寨中的海盗,仗着海上的坏天气,根本没做好作战准备。
水师将士在沈自丹的重赏政策下,跳下浅滩,趟过齐腰深的海水登上六横岛滩头
一时间海上盗匪望风披靡,按照这种速度,滩头上设置的防守水寨很快就会被攻陷。
城中海盗并不惊慌——他们的城池坚固,所储存粮食、火药足够,城中更有刚从红毛佛郎机人那里购买的新式大炮十数门,端的是固若金汤。于是指挥城中盗匪,开炮还击。
更有一个天妃娘娘保佑的因素,徐山想到这里,不禁咧开嘴嘲笑。
“陆地上的王公贵族啊,大海并不保佑你们。海神只保佑熟悉她脾气的人——潮水跟着月亮,每天涨落两次,每日涨落时间都会推迟。今天是十三,只要撑到后半夜丑时(凌晨2点48分),就是低潮。眼前停泊在六横岛滩头的大船,都会搁浅,成为困在浅滩上不能动弹的鲸鱼,等着被我割肉!
你们以为近在眼前的胜利,都只不过是幻象,马上,马上,海神就会告诉你们,这些船,这些人,你们只不过是他祭坛上待宰的牛羊!
你们是给我送上门的肥肉!”
大雨倾盆。
雨天潮湿,给水师和海盗都带来困扰——火药浸湿,机铳和大炮都不易点燃,反而容易炸膛。洒在地上的火药引线很快就被雨水冲散,双方成了冷兵器的白刃城堡攻防战。
以前都是倭寇海盗上岸劫掠,当地平民躲入碉堡;现在倒掉了一个个儿:水师官军成了攻城的主力。
韩偃持着圆盾英勇作战,接连踏破前线水寨,却仍然对白鹭城无可奈何。激战一天,斩首两千四百余,水师损失千余人,但仍不能下。戈舒夜只能鸣金收兵,原地休整。
时间在慢慢流逝。
“这么打不行:徐山的白鹭城建造得十分高妙,不知道从何处所学:依山而建,占领制高点。基座是丈余高的岩石底座,上方城楼高阔,涂抹着厚厚的水合石灰白灰,这白灰不光能防炮击,还能防火。而城中有望楼、炮台,土墙上开有小射孔;内中柱子密集,回廊如同螺旋迷宫,台阶高度不一,外人进去就迷路,听里面人说,有一次大震,都不曾倾倒;易守难攻。
但我进入过白鹭城里面。城中有一处金库,有一处粮库,有一处弹药库。”舒夜道。
“徐山死守此处,是为了钱财?”韩偃道。
这时候是亥时二刻(晚上21:30),潮水水位还在最高处并不很远(当日高潮时刻7:48),突然有观察仔细的哨兵警觉道:“周大人,韩指挥使大人,不好,潮开始退了。请示指挥官,大船要不要起锚后退,否则容易搁浅。”
“你还在等什么?半日潮生、半日潮落,三个时辰零一刻,潮位就会从最高落到最低!”蓝迦楼的声音在提醒她。
大船如果后退,大炮的射程就瞄不到徐山的阵地上了;而这时如果徐山派人阻挡,大船搁浅在浅滩上,就会成为活靶子。她恍然大悟。
徐山守白鹭城是在拖延——徐山在等他们搁浅!
“把笨重的大船留下,艨艟、小船藏匿,做出后退的样子。趁着雨雾天气,看不清楚,将船上火炮、弹药卸下,转移到高处去。”霩衢千户所有军户娘子的娘家是六横岛民,因此对岛上地形熟悉,知道有两处小路,可以绕上白鹭城背后的山崖。
“大人,那两艘大船可都是新造的!大漆都没磕掉一点儿!”管船的船工心疼地叫唤起来。
“当然,当然,你们都心疼的好东西,当然要留给他们!——不光要把最好的留给藏海王,还要把火药也给他们留够!什么时候潮水会退到最低?”
“丑时至寅时之间。”
“好,做出从船上取辎重扎营的假象,转移炮火,将空营留在滩头上,做出掘沟救船的样子!
小股部队持续袭扰,消耗他们的远程弹药。
土工组,准备炸掉徐贼的城墙!”
“土工组炸了好几次,覆土太厚了,炸不穿!”
“叫土工组过来,挖掘地道——直挖到这里,这里(她在图上画出徐山城内的弹药库位置)徐山城池的火药库下面。等我的命令,先诱他们出来。”戈舒夜厉声道。
月明星稀,在万籁俱寂之中,他们突然发现,云散开了,天晴了。
明天是个打海战的好日子。
水位已经退到了最低,大船结结实实地搁浅在了浅滩上,像是只翻着肚子的鲸鱼。
火光。
海匪果然趁着这机会袭营了!
“再等等,让他们把城门好好打开。”戈舒夜目不转睛地盯着,“现在!”
埋伏在制高点的水师部队用灯笼打出攻击的暗语!
轰!
搁浅的大船上突然冒出火光,盗匪们一惊,两翼埋伏好的水师兵勇已经朝城门涌去!
“炮!”一声令下,从船上撤下来的炮筒用推车推着,八人一组炮,发炮手点燃,铁炮对准了城门。
城内守军想由高处射击攻击炮手,却从后山的悬崖出射出火矢将他们击倒!
“轰!”数门炮同时开火,硝烟散去——城门焦黑,城墙被炸开了!戈舒夜、韩偃手持圆盾,冒着箭矢、火雨,用带铁钩的绳子攀爬城墙,亲自作战。战斗大约又持续了两个时辰,已是后半夜。终于打败守城盗匪,冲进城中,斩首换旗。
“什么?徐山不在城中?!”抓住俘虏审问,得到如此回答。
清点一番下来,却见守军都是老弱病残,空城一座。
戈舒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久前才潜入调查,充足的弹药库、粮仓和金库如今都被搬运一空。
是有序的撤退——城中有通向港口的暗道,已被徐山的盗匪在撤退时破坏、堵塞。
“此战虽胜,到底叫他跑了。——下令所有军士不要进入白鹭城内!不要饮用城中井水和食物!”
正说着,几个打算进去搜人的士兵触动了绊索,城中发出爆炸声、火光和噼啪作响的焦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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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初升,潮平岸阔。
昨夜作为诱饵搁浅的大船,在激战中被彻底损坏了一艘,还有一艘虽然被波及,趁着涨潮漂起,还可以回港修复。船工们正在检测。
警示之声大作。
徐山的舰队趁着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出现在六横岛激战一天,疲敝的水师视线中。
绣着“藏海王”和金色骷髅纹样的三角大帆船,由于船型和帆形和大明的折扇似的折叠帆完全不同,而尤其好辨认。
示警的铜锣声刺耳地响起,视线中大帆船航向调转,高高的侧舷露出一排炮口。
刚刚漂起来的水师旗舰灰飞烟灭。
“他们会靠港登陆吗?”戈舒夜、韩偃紧张地在城中眺望。
此时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些新加入者的桅杆。
“没见过——是新船。大明的船?!”韩偃通过折叠帆和高挂的飞龙旗号认出了舰队的出处。
“炮船神威号?!”
徐山的舰队警觉起来,迅速调转了航线,两方舰队互相追逐着,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们都想占据有利的位置,争取急转可以让自己船的侧舷对准对方没有炮口的船头,多次来回博弈的结果就是——
双方排队开炮。
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炮声如隆隆的雷声。
硝烟在海面上弥漫。火在木头帆船上蔓延。
“快,艨艟下水,去救援!”戈舒夜下令。
但徐山的旗舰已经在硝烟中一骑绝尘,离开了海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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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战,徐山丢弃六横岛的巢穴,远遁东北亚。
浙江海面上算是肃清了。
沈自丹以神威号宝船巡航,耀武扬威。
此战各将官立大功,各有封赏,沈自丹由于在整顿浙江、清扫徐山上立大功,重新获得皇上宠信,在用人上更加宽容,主动为诸将请功:周敏静,由绥远侯爵加封一等郡公(公爵),封号颖国公;韩偃封继毅侯爵,不日将回京督任十二营都指挥使,掌握京畿兵力,宠信优渥;程先、程不识父子加官进爵,程先赐国柱号,赏牌匾“一门忠烈”;程不识官加两级。
“你却没有得到任何东西。”白鸦倚在门框上,嘲笑地看着戈舒夜。
“不,我有得到。”
“那你得到了什么?”
“自信。”
“什么自信?当你穿着周敏静的盔甲时,你不过是戴着别人的面具行使着他人的权力。你看到杨昶为了保护沈自丹在炮击中不被霰弹所伤,扑在他身上,被抬下船是何感受?——这就是你当初在云头堡拼命要救的人。这就是你的自信吗?你要和他一样,无名无分地,心甘情愿地,为所谓的爱奉献吗?”
“杀人的自信。剥夺他人的生命,是力量,是权柄,是吗?”她突兀地抬起头,直视着白鸦。
“权力,你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人人都畏惧于你,人人都献媚于你,你的意志会自动达成,违背你的人会自动被清除,如果还是不行,就亲手将他们物理剿灭——
那是很迷人的吧,你想要吗?你想用吗?”白鸦像对着小孩子,伸出一手掌包裹着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糖,诱惑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