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东回来了!”
“顾大少要回来了?!”
“快去告诉大小姐,顾大少马上回来了!”天海豊里口耳相传,如同过年一般喜气洋洋、整饬一新,一切器皿、桌椅、摆设、香炉茶盏都擦得闪闪发亮,连植物花草的叶子都青翠欲滴。
苏惹月摆弄了一下兰花油绿的叶片,查看了院中忙碌的仆人,又检查了厨房准备得满满当当的新鲜食材:杀好的鸡鸭、活蹦乱跳的鲜鱼、虾子,各种珍馐河鲜海味……一切井然有序,才满意地点头。
“小六子,接风酒准备得如何了?”苏惹月问。
“大小姐请放心,万事妥帖!”
苏惹月看了看天色,皱眉:“沉星送信说今日就能到,这都晌午了,怎么耽搁了?”那个叫小六子的少年(陆少庭)道:“大小姐,你从大早上起来就心神不宁了。顾少东的性子你不是不知,好心又爱管闲事,不定叫什么事情绊住了,凭他的本领,你不用担心,咱们晚些用饭就是了。”
正在说话间,张灯结彩的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惹月站起来,面露喜色:“小六子,快去看看!”外面叽叽喳喳吵了一会子,小六子进来,道:“闹了个大乌龙,顾大少还没到。是外面有个人,说要来应聘镖师。”
“应征镖师?”苏惹月心下纳罕,虽说有新镖要押,但去京城送药的事情也不过是快船少人,求个速度,她还没有公开。
小六子道:“来人说了,是昆仑台的施七先生告诉他,咱们镖局最近会有大买卖,特意前来。那人很奇怪,什么行李都没有,背后背着一个佛龛,里面竟是一个一臂高的娃娃,那娃娃会说话。我大哥已经在外面拦着了。”
苏惹月想了想,道:“怕是有人闹事,我也去看一看。”
一行人簇拥着苏惹月出去,走到门口。
小六子陆少庭的长兄陆剑羽,乃是天海豊的第一镖师,也是身长八尺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师从南宋名将杨再兴的后人,一条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只见他将铁枪一横,像一尊金刚菩萨将天海豊大门一堵:“这位爷,我们天海豊今日少东归家,摆宴打烊,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您回吧。”
那人身穿一身缁(黑)色短打,头上扎着一条乌巾抹额,头发束成一个长马尾,两绺龙须刘海,晃着两条长腿。他戴了个穷凶恶极的虎齿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抱个拳道,声音被虎齿面具模糊得低沉:“爷自然知道。都说了,我不是来当客人的,我是来应聘当镖师的!有人告诉我,你们镖局以后肯定需要我帮手的!”
“应聘?这位小爷,其一,我们天海豊兵强马壮,并不缺人手;其二,我们顾少东一手豳风断肠剑威震武林。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镖师的,你知道要在我们天海豊当镖师,要有什么样的本事吗?”
那人道:“哎,大哥,你啰啰嗦嗦半天了,就是拦着我不让进,能不能让我见个主事的?我要见你们东家顾沉星!”
“哼,想见顾大少,先过我这一关!”陆剑羽手中铁枪一挥,使出一路杨家枪,寒光如雨密不透风,围观人皆叫好。
此时苏惹月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她站在门口,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来客和陆剑羽对峙,唇上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
她上前一步,对着陆剑羽耳语:“剑羽大哥,烦请您就试他一试,也好看看对方身手如何。他说得不错,我们天海豊未来是有趟镖要走,只是此事我还要和沉星商量过,因此还未公布。只是请你手下留情,从身形看,这位姑娘——是女扮男装。”
陆剑羽和来人听闻此语,脸上都面露惊讶。
“大小姐?他带着面具,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惹月对对方点点头,含笑道:“虽然英雄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天海豊在江湖上不是无名小卒,也请英雄留下姓字,以示公开公平。”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抱拳道:“在下哥舒,请教天海豊高招!”苏惹月对陆剑羽点点头,陆剑羽上前一步:“您小心了,金龙出海!”长枪挺出,红缨攒动,恰似水中巨龙冲天而出!枪头颤动,如同毒蛇的信子分出几股,让人眼花缭乱!
来人先是有点愕然,侧头去看肩上人偶——佛龛中的人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肩膀之上,手臂扶着她的头,头在她耳朵附近——这叫苏惹月觉得十分奇怪,好像那人偶在给她指导似的。
来人侧头听着,突然一笑,胸有成竹,侧身避开枪头锋芒,闪电般倏忽上前!陆剑羽一惊,对方路数太怪了,明显是个练家子,招式身法却看不出来历,仿佛是因为可以以超越常人的高速移动而闲庭信步似的。陆剑羽将枪身一旋,枪杆化为棍法,要将对方击开。却见对方如同一只大虫般凭空跃起,灵活躲避着他击打的位置,仿佛一个人在扑一只灵巧的猫儿,却一直打不到。“好身法!”陆剑羽知道遇到硬手,以对方的功力,自己根本不需要因为她是个女子而留手,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口中提醒道:“小心了,陆某要玩真的了!”
他喊声一出,杨家枪法精义大展,招招狠厉用老。杨家枪法是实战中磨练出的,是要在战场上取人性命的,和刚才试探的枪法完全不同。来人瞬间感觉到其中的兵戈肃杀之气——这杀气好像突然激发了她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她突然狰狞一笑,游龙般避开枪杆,闪电欺身入剑羽一步之内!狠厉直接的招式如同虎扑虎爪!就在两人有来有回之时,那人突然一翻身,站在陆剑羽枪尖之上!
“停。”苏惹月眼明心静,知道剑羽可能吃亏,想要阻止他们的缠斗。却见那人突然在枪身上发足而奔,像是一只沿着墙头快速奔跑的猫,一脚踢在陆剑羽下巴上!“大哥!”陆少庭叫道。
“嘶——”她舌头抵着上颚,发出一声非人的、野兽似的嘲笑。
陆剑羽吃了她一脚,满眼金星,又气又恼又羞,想着我看在你是个女子的份上对你手下留情,你居然这么不讲武德。幸而对方这一脚踢得不重,他后退两步就稳住了,想要再攻。“且慢!少庭去把你大哥拉开。”
苏惹月上前一步,福了一福,道:“姑娘,你确实武艺高强,只是我们天海豊也有门规——请问,你怎么会我天海豊的挽花错骨手?”
对方皱着眉,问:“什么?什么挽花错骨手?”
苏惹月道:“天海豊顾大少顾沉星于三年前独创的绝学,挽花错骨手。靠近敌人之后,可以用于难以摆脱的近身搏战,招式狠厉,可以在尺寸之地、推掌之中将敌手的骨关节折断,因此叫做挽花错骨手。只因招式还不完善,他并没有在武林上广而告之,但是他在研究招式时,曾经很多次我在面前演练,因此我绝不会看错。”
对方无辜地看了肩上人偶一眼,仿佛在征求对方意见,道:“可我刚才用的,是雀杀啊……就像这样——”她抓起最近的少庭的手,逆着关节的方向往后一扭。
“啊!”少年惨叫起来。
一道白影应声而来,一个长身影纵跃如白鸟,解开了陆少庭的束缚。黑衣女孩如野兽似的本能迅速反应,头不用回,手肘向后一捣!对方后撤一步,翩然避开这一击,捏着她的手也像她掰陆少庭一般往后反关节扭住。虎面具女孩也毫不示弱,顺着对方使力的方向,像一只黑色的隼儿在空中盘旋,两个空翻卸掉了不利的方向,将两人的位置调整成了对峙!
对方解开她对陆少庭的束缚后无意再纠缠,后退一步,露出一个稍带歉意的微笑,抱拳道:“这位英雄,得罪了,在下天海豊顾沉星。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风流弱质,但一笑起来,就如朗月入怀,令人如沐春风。
后面是车马声音,玄清尘牵着两匹马而来,原来是顾沉星远远看见天海豊门口的骚乱,纵身先赶回。
“沉星!你回来了?!”惹月又惊又喜,上前几步,靠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胳膊解释道:“你误会了,这位……姑娘,说想到天海豊做镖师,我们正在考她呢。”
顾沉星用眼睛露出一个“什么玩意儿?”的震惊表情,他上下打量了黑衣人,宽肩修腰。原来是她的宽肩隐藏住了女孩的气息,但纤细的腰肢和优美的身躯曲线还是透露了窈窕淑女的信息。然后无奈地笑笑:“结果呢?”
苏惹月笑着摇摇头:“还未定。我们正在请教,她是如何识得你的挽花错骨手。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卢舍人托了一趟往京城去送药的快镖,你是东家,你觉得呢?”
顾沉星欲言又止,道:“待会我正好也有事同你商量。进去再说。”
他们说话之际,来人听到了顾沉星的名字,眼睛一亮,上前一步,道:“你就是天海豊顾少东、顾沉星?”
沉星自嘲地笑笑,道:“你不找麻烦,麻烦自然会找上你。今天怎么这么多事儿找我——正是在下。”
那女孩上前一步,递给他一封信:“这是施七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顾沉星有点意外:“啊?”
顾沉星接过信,打开,上面只有三个字:就是伊。他疑惑地低头看看信,又抬头看看来人,一时之间不明白施七先生这封信的意思。
抬头却正逢上女孩将狰狞的虎骨虎牙面具解下来,露出一张芰荷花瓣一般的脸,和落在雪地上的山茶花瓣一样的嘴唇。
他恍神地吞咽了一下。
对方看他没反应,以为找错了人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表情有点尴尬,试探着似乎在提醒他:“施七先生说,你想问我关于冷昭阳捕头的事?”
“哦,哦。”他有些失态地答应着,“那请进吧。”玄清尘此时赶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信,脸都绿了,来回地打量着这几个人。
苏惹月也看着他们,有些奇怪。凭她的机智,也能猜出几分,许是顾沉星这些年调查冷昭阳死因的努力终于有回应了。顾沉星一向是临危不乱,但今日他的反应为何如此奇怪?于是道:“既然顾大少发话了,那就是准了。哥舒姑娘请进吧,天海豊如有什么照顾不周,都可以来找我。”
这叫哥舒的女孩却盯住苏惹月上下打量,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住,让惹月有点害羞,抬起目光询问。“你就是苏惹月苏大小姐?”“正是。”“好,我记住了。”对方好像得到了什么奖赏似的高兴地点点头。
“姑娘,你的衣衫破了。”苏惹月细心地注意到,应当是刚和陆剑羽对招时被长枪的锋刃划破。“如果姑娘不弃,不如暂且换上我的衣衫吧?”“那就多谢姑娘了。”“小玉,请带戈舒姑娘去客房安顿,将我的衣服送到她房里,让她挑选。”
“对了,沉星,你今日为什么回来迟了?”苏惹月眼明心亮,问道。
玄清尘道:“苏姑娘,不怨顾大少耽搁了,我们这几日在路上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
顾沉星道:“一伙人在官道入口几次三番试图拦住我们,以千金之价,非要我们保镖,却坚决不肯说要保的是什么。”
苏惹月回忆:“除了我和你说的卢舍人送药一事,前几日的确有一伙客人上门,指名要你押镖,但也是坚决不肯说出要保的是什么。我也因此拒绝了他。”
顾沉星和玄清尘对视一下:“他们来过?”
苏惹月点头,顾沉星继续道:“我也是考虑到这点,拒接了这单——然而,今日我和玄道兄路过市舶司时,听说一桩大案,几个水师将领、线人在给浙江都司报信的途中被劫杀了——我这才想起,来找我们的人,应该就是那几个水师的线人。”
惹月凝住脑力,回想当日细节,来人的确是上下严整、等级分明,不像客商更像军户——“没错,是他们!我记得他们临走时对我说,不要忘了天海豊的承诺,为国为家为大明之事,天海豊必保。”
顾沉星:“就是因为他们来过天海豊,我一觉得非常担心,刚看到门口有骚动,才贸然出手。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呢。二来,我心中很后悔,也许当初应当答应他们保这镖的——如此看来,他们要送的那个能倾国倾城的宝贝,该是送去浙江都司的。”
“倾国倾城……会是什么呢?”惹月道。
“惹月,你去看看哥舒姑娘,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古怪。”
女孩们退场了,陆剑羽和玄清尘围上来。“玄小道,你师叔为什么要给我们天海豊送这么一尊大佛上门?”剑羽性子耿直,问道,“她身手不错,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跟着我们走镖的风里来雨里去呢?最近镖局事情又多,加个生手,简直胡闹!”玄清尘急吼吼地来回盯着顾沉星和陆剑羽,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等到剑羽离开。
顾沉星道:“算了,不纠结了,——既来之则安之!佛祖上门我还能干嘛?供着呗!”玄清尘一脸急:“不能啊!这,这是小三找上门来了,公然挑战啊;你,你,你这是脚踏两条船!”
顾沉星道:“我能怎么办?让你怂恿我!我前番给施七先生写信问冷昭阳的事,就算看在施七先生面上,我总不能撵她走吧?”玄清尘道:“那你就问她呀!”
顾沉星捂脸呻吟一声,崩溃地道:“我问她什么?姑娘你能呼风唤雨,你能水上漂吗?!我当时写信的时候是疯了吧?!”
啪嗒。
茶杯打碎的声音。
“哥舒姑娘,没事吧?”惹月道。
“没事,有点烫。”
两位少女站在门口,惹月缥碧色的衣裙和舒夜春樱般的裾角衣带。刚换上惹月浅粉色衣裙的舒夜迎风而立,百褶裙被风吹起,衣带当风,像是一尊神女的造像。惹月的上衣在她身上有点短了,更显得她腰肢纤细如束。
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尴尬到了极点,她用目光威胁地瞟了瞟顾沉星,顾沉星觉得自己绝对没有误解:“哥舒……姑娘,借一步说话。”
玄清尘脸上的表情也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