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应当见见故人的。——戈舒夜
天海豊众人重聚在议事厅。
顾沉星道:“谭二爷家的事已经报官了,太仓府虽然发下海捕文书捉拿楚三,查出他是海盐帮曾经的叛徒,但人毕竟逃走了。只说可能是勾结海匪,也只能叫咱们自己小心。”
陆剑羽道:“谭二爷的女儿巧姐儿如今在咱们府上治疗。但若是咱们镖队走后,镖局硬手空虚,巧姐儿留在这里恐怕也不安全。”
玄清尘道:“你们去码头之时,我留守镖局,果然有不明来历的人物常往咱们镖局探查,从你们看来,这帕特帕拉早被贼人盯上了。”
惹月道:“这一趟镖远比我想象得更麻烦——如今敌暗我明,不知对方来路;楚三逃走后,绝不会善罢甘休,无论他是勾结海匪还是自身起了歹意,没有得到宝珠,定然还会卷土重来;我方又有伤员掣肘——错综复杂。”
陆少庭道:“这,这情势岂不是像敲锣打鼓在夜里行走,明白告诉让盗贼们来抢我们?——侯爷怎么给咱们找了这么一桩活啊!”
惹月道:“若不是风险重重,又怎么会困住堂堂浙江都司指挥呢?”顾沉星也道:“正是,就是因为其他人都做不到,不然我们怎么是天下第一镖呢?”
戈舒夜突然道:“小六子,你说什么?敲锣打鼓,明白告诉盗贼来抢我们?——你怎么说的好像咱们是秦始皇全国巡游似的?”
惹月和沉星对视一下,苦笑点头:“到时候展开‘飞廉如意帆’和天海豊的旗号,还真有几分似咱们今日的局势。”
戈舒夜突然灵光一现,道:“既然如此,咱们明白知道刺客是免不了的了,不如我们也学一学秦始皇,来个副车之计。”
“副车之计?”众人都问。
惹月点头称赞,道:“秦始皇巡游天下时,驾驶十六辕的大车,多次惊于盗贼,六国刺客埋伏于路旁,期待能够刺杀他,报灭国之仇。当时他的丞相尉缭就为他提议,建造一模一样的十六辕大车数驾,无论是内外官员,都不知道秦始皇是在哪一辆车中。后来,汉留侯张良以铁锤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时,果然误中副车,秦始皇因此逃过一劫。”
顾沉星道:“你们的意思,是两艘船?”惹月点头:“还有两张帆、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马四爷道:“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最贵重的东西,一定会在顾大少身上啊。”
陆剑羽道:“我们也没有那么多船啊。”
惹月道:“那当就需要一个船又多,人又更加尊贵有声望的副车啦!请玄道长写一封贴纸给周破敌,让他送给周侯爷,问他能不能帮个忙,咱们出镖的这段时间收留谭二爷家的遗孤巧儿。”
顾沉星惊叹:“惹月,你真有本事,能说动周敏静吗?他出船也许没有难度,但要他亲身犯险?”
惹月摇摇头:“我没有把握,但我不相信一个将军不渴望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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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五月十六,夜中月圆如盆,照得中庭明晃晃的,沉星诳舒夜捅破的屋顶还没修好,搭着梯子,在月色中很清楚。
女孩不约而同都打开窗棂赏月,欣赏着月光下盛放的花朵。戈舒夜突然问:“大小姐,你怎么能确定能说动周敏静出马,来当这个副车?”
惹月道:“我不相信一个将军不渴望胜利。也不相信一个水师的儿郎不怀念大海。成化年间,浙江钱其斌贪墨、勾结海盗,他都坚持抗倭。他如果曾经为了保卫海疆,不惜得罪上司,并且正面迎战徐山,如今怎么可能会因为恐惧和胆怯而退缩?
我想,他心中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他府中还有一位因为守孝三年一直耽搁的女眷,那天我提起来,他说,他心中一直为战友守着孝,永远不会摘下。我想,是否是有重要的人因为他而丧命,导致他一直愧疚,乃至失去自信,竟然相信自己再也无法在海上取得一场胜利。
一个曾经打退了徐山,让大明的炮船在海上巡航无阻、马踏匈奴的将领,当时是多么春风得意。他难道会不怀念过去、难道会不渴望胜利和一雪前耻?”
戈舒夜看着月亮思索了一会子,道:“如果我告诉你原因,能帮到你吗?”
惹月有点意外:“你知道?”
戈舒夜翻了个身,背对月亮:“是施七先生告诉我的。周敏静当年和徐山在六横岛决战,为首的先锋指挥使也是他兄长的战友,因此两人比起上下级,更像是兄弟。当面对钱其斌的消极抗战积极通倭时,他们守望相助;当战之时,这位将领身先士卒,数经苦战,终于赢得了胜利。二人一起迎来了胜利的荣光,共同封侯。正在此时,周敏静的外祖母,也就是那位公主娘娘,为了将自己从小养大的侍婢送入侯府,也许是忌惮那位将领会威胁到周敏静未来的仕途,陷害了那位将领。虽然那位侍婢自身没有做什么,但那位将领却因此死在了那场陷害案中。”
惹月听了有些震惊,她眨了眨眼睛,梳理了下思路:“是否那位侯府女眷所属的政治势力和逝去的将领有利益上的冲突,因此明知道是陷害,周侯爷也无法救援。周侯爷不能违抗公主娘娘,无法维护自己的袍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如此无能为力,甚至没有再战而胜的能力?(ps剧透,这里惹月猜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周敏静对《地藏火卷》那里的遭遇对徐山ptsd)
——哎,父母之命,竟是枷锁。”惹月感叹道。
戈舒夜瞪大了眼睛,道:“大小姐你是神算子吗?这都猜得出来?”
惹月笑笑,道:“如果不是因为背后的政治利益,仅仅是一个弱女子,怎么会让堂堂的浙江都司指挥感到无能无力呢?谢谢你告诉我。”
“哟!”一个脑袋从屋檐上垂下来,“你们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
“沉星!”惹月嗔怪道,因为只穿着睡衣,有点害羞,把窗关了。“死奸商!给我下来!”戈舒夜则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袍角,往下一拽。沉星轻功很好,假摔了一下,跌落几片乌瓦,摔碎在地上,他人则倒挂在梁上。“月亮很圆啊,不然你上来呗?昨天不是爬得很快嘛?”他露出一个坏笑。
“好,你等着!”舒夜披了件外衣,翻出窗外,就要沿着柱子往上窜。出乎意料的是,沉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把她拉上去了。沉星拉着舒夜的胳膊,示意她注意脚下,然后两人在屋脊上坐下。
沉星转过头盯着舒夜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不再看她。“那个陷害案就是冷昭阳的案子?”他突然开口。舒夜心中咯噔一下,他们镖局这群人都是人精吗?会读心吗?
沉星看她立马转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脸,知道自己猜中了,这小姑娘真是不会撒谎,好像是个透明的玻璃人,一举一动都明晃晃的。“不是施七先生告诉你的,你是自己身在其中,所以才知道的,是吗?——所以你认得周敏静,他应该也认识你。对吗?”(这里顾沉星结合上文,以为她和周敏静有仇。)
“若是你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事,或是不想见到他,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顾沉星此时有一点替冷昭阳承担责任的心思,因为舒夜说“你替他守住了承诺”,他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了,于是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舒夜现在皱眉皱得整张脸都要皱到一起去了,她对着沉星转过脸:“喂,你在撩我吗?你不是跟惹月姑娘是一对儿吗?啊——顾沉星你个花心大萝卜,”她站起来张牙舞爪地道,“你、你、你小心脚心流脓!”她像只炸毛的猫,弓起背喵呜了一声,撤了。
顾沉星愣在原地一会儿,有点苦恼地道:“又是我的错?”
“你笑得太多,显得很轻浮。”玄清尘道。
顾沉星转过头,脸也快皱到一起去了:“我作为一个镖局少主,对别人说,我会保护你,这很轻浮吗?保镖难道不是我的工作吗?”
玄清尘拍了拍他的胸口,道:“希望你问心无愧,你找了她三年,人家姑娘又不傻。”
顾沉星非常嘴硬地道:“切,那只是一场误会!我只是为了冷兄的遗物……”轰!天上一个雷。
陆剑羽打开窗:“打雷了,你们几个赶紧从房顶上下来,小心遭雷劈!”
她为什么会很讨厌这句话呢?沉星心中有点纳闷,难道是……有人曾对她这么说了却没做到?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两只手分别拍两只窗子,听了来龙去脉,“哥舒姑娘、惹月,我是来告诉你们,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帮助你们说服周敏静。”
两个人都没有给他开窗。
“哎呀正经事,正经事啊!”
砰,两扇女孩的窗子同时打开,惹月举止轻柔,开的慢了些;舒夜开的则极快,仿佛是一脚把窗子踹开的,砰地一声打在沉星的鼻子上。等她们探出身子来,却不见沉星的身影。“死奸商!轻浮的花心大萝卜!又骗人!”戈舒夜道。
“母老虎,下面。”沉星捏着鼻子坐在窗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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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沉星、惹月和陆剑羽带着谭巧儿拜上侯府,沉星看看,戈舒夜果然没有出现。
惹月非常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侧头笑道:“顾大少,你在看什么?哥舒姑娘的话,我问过她是否要同去了,她拒绝了。说和马四爷、玄道长一起留在镖局,也好有个照应。”
沉星点头道:“意料之中。”几人出发了。
惹月身穿一身美丽的缃绮满绣蝴蝶的衣裙,下得车来,引得侯府别苑把守的府兵眼神一阵集中,周围的浪荡子明目张胆地眼珠子望她身上乱转,还有人吹口哨。陆剑羽对于这种行为很是不屑,将铁枪横了横,道:“咱们大小姐的模样,还真是让这群没见识的浙江兵油子开了眼。”
惹月有些害羞,低头道:“该看的呢,就不看;不该看的呢,就非要看。”顾沉星笑笑:“惹月这么说,我这双眼睛还真不知道是该看呢还是不该看呢?”他说着便走上前,给府兵递上拜帖。“就说天海豊顾速,引海盐帮谭二遗孤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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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敏静听罢,道:“借船事小,我修书一封,在太仓当地民间购买也可,水师借调退役舰船也可。你们出镖后,谭巧儿也尽可以留在本府中养伤,只是……要本侯亲自上船?”
惹月看他犹疑,给沉星递了个眼色。沉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忽听外面击鼓鸣冤之声。
众人皆是一惊,护卫官程翔披甲执锐站起来。惹月便道:“侯爷,不妨到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众人簇拥护卫着周敏静出来,别苑门口,只见一位糙脸膛虬髯汉子跪在地上,手中击鼓。
“你是何人,敢在绥远侯门前吵闹?”
此时担架上的谭巧儿认出:“齐大伯!”巧儿哭着冲到那汉子怀里,两人相拥落泪,巧儿哭诉楚三的所做歹毒至极,汉子伸出粗糙裂口的手摸摸巧儿的头,道:“大伯来给你伸冤报仇来了!”
来人见到华服戴印的周敏静,知道此人就是侯府的主人,叩了个头,道:“回禀侯爷,草民是太仓海盐帮的齐大勇。和谭二是同乡,当年楚三遭遇海难,是草民和谭二在晒盐时,将他从海里捞出,救了他一命。我们三人之中,当时只有谭二能成个家,因此,谭二将楚三带回家中照顾,送汤送水,无微不至。当时海寇甚乱,有盗匪祸害我们村,看到谭二老婆稍有姿色,竟动起邪淫之心,想要凌辱她。当时所有的村民都吓得瑟瑟发抖,只有病床上的楚三看不下去,第一个动手反抗,为了救谭二家眷身中刀伤。我和谭二当时心头血起,于是三人齐心协力,用晒盐的木推子,竟打死海匪,赶跑盗贼,结下过命的交情。从此加入海盐帮,打海盗,结为异姓兄弟。
我们晒盐多年,渐渐有了点钱,攒下薄本,谭二楚三脑子活,便一起做起了跑船生意。我晒盐挣得少,楚三好赌,谭二于是时常补贴我们,这才让我老有所出,因此我们三家亲热得更如亲兄弟一般。
可没想到,钱多人心生变,竟叫兄弟生出嫌隙!——这楚三听说侯爷往天海豊托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珍珠,价值数千金。我们海盐帮消息灵通,闲话间吹牛,说起徐山曾用黄金万两悬赏一颗夜明珠子。不知道他从哪儿扒拉墙脚,竟然和徐山那边搭上了线儿,想要半路凿船,吞下这颗珠子。谭二仁义,不愿意让老伙计天海豊和侯爷为难,不同意,楚三为了这笔巨款,又怕谭二报信,竟下了杀手!这忘了兄弟情义,背叛海盐帮打倭匪保家乡的誓言的腌臜东西!海盐帮真是羞耻!
我齐老大悔啊!当初他上海盐帮跟我打听珠子的事儿,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在打这主意?是我齐老大识人不明、竟给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起歹心的机会!我虽然没害谭二,可是我亲口吹牛告诉他徐山用大钱悬赏夜明珠!
我齐大勇虽然老了,但我的宝刀没老!看看谭家侄女的冤屈还没了,我海盐帮容不下这样的叛徒!求侯爷开恩,让老汉捉拿楚三,为我死去的兄弟报仇,为我侄女儿做主,为海盐帮清理门户!”
众人都被齐大勇老当益壮的热血感动,程翔更是听得豪情鼓荡,目眦欲裂。周敏静亲自上前扶起齐大勇,道:“老前辈义干云天,”他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递到齐大勇手中,“这是侯府的令牌,若海盐帮捉拿到楚三,可以就地正法,免罪!齐老前辈前去之时,谭巧儿就留在侯府,本侯保证她的安全。”
众人回转府内,苏惹月看了看周敏静面上神色,道:“齐老前辈的义气真是叫我们都十分佩服。
我虽然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是谁,心灵背负上这样的重担,恐怕都在海上寸步难行了。”惹月望着周敏静的眼睛道,周敏静的眼神果然躲避了。
“可是,侯爷,难道眼看袍泽惨死,当初共同立下保家卫国的誓言就不作数了吗?同袍之志仍未完成,祭奠他的方式,难道是躲避着盗贼和仇敌,黯然神伤、闭门不出、抱残守缺、颓丧一生?难道不是拿起刀剑,继承他的意志、完成他的使命?
难道他在天上,愿意看到你失去斗志?难道他在天上,不是希望享受到胜利的祭祀和看到大明凯旋的旌旗吗?堂堂大明水师,坚船利炮、万里长帆,实力怎么会逊于盗匪?
祭祀战友,不是用眼泪怀念他,而是用继续战斗怀念他;不是拿颓丧和悲伤祭奠他,而是应当用胜利祭奠他!
侯爷,再去海上吧,飞廉风神和胜利女神都会祝福你的。因为她和英灵的灵魂同在。”
周敏静面色没变,但他的睫毛一直颤抖。“请诸位先回去吧,我会令周破敌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