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智孙上前,恭敬地朝着女子连连磕头:“大发慈悲的菩萨,真主的女先知,人海茫茫,无法得见,我这些年苦苦寻觅,终于又叫弟子又碰见你!”
戈舒夜脸色陡变,心中叫道,从郑和下西洋至今已经有七十余年,这施济孙不光活着,还精神矍铄,身体健壮,看上去只有五六十岁,原来也非等闲之辈。
“施济孙,难道你也投靠了伊势新九郎,加入了鬼法八人众?”
那女子嗤嗤笑道:“智孙侍奉本夫人的时间,可比我选中伊势新九郎作为乱世中的倚靠还要早上三十年。”
“你那个给你预言的女巫就是,玉藻前?”
“三十年前,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旧港宣慰司为满者伯夷所败,南风不会带来大明的宝船,我们南洋的汉人和唐宋人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我们扶老携幼,从货船如流、繁盛的旧港被迫迁往荒无人烟的新村——二姐她服从三佛齐的任命,仍然做了新村的首领。
可是我不服——我北上南下,到处借兵,还是未能收复失地。
在绝境之中,我几乎自杀,但是这是为真主所不喜的。我问真主,既然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给我这样的考验,将我像狂浪中的一叶小舟一般抛向巅峰,又瞬间跌至谷底;给我这样的考验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时我看到了她。
三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形貌,我施济孙也成了传奇的智孙。——当地的日本人都以为这智孙是一个称号,由我的后代代代继承,却不知,这里,就只有老夫一个施济孙。
小丫头,像老夫这般,海浪中阅尽沉浮,怎么能将天妃金印轻易让给南乘风那个毫无头脑的黄口小儿?”
“什么?!”戈舒夜吃惊地看着他们,她盯着玉藻前:“可是,为什么?”
“大海有着人类的未来。我还是想知道,是否一种可能,我曾经置身的那个伟大而古老的文明不会从中心衰落至边缘。
伊势宗瑞也只不过是我麾下鬼法八门的其中一门而已。”那女子盈盈答道,“世上求永生的人那么多,权贵当然比平民更加迫切。永生者在乱世中生存,也需要依附于权贵大名。托我上知八百年下知四百年的认知力,我能够拣选出这乱世中的强者,加以依附——
伊势宗瑞高瞻远瞩,又开明长寿,在他和子孙的庇佑下,此地的平民会获得长时间的安宁,所以我才选择他。
但是对于施家,我的期待更远。”
戈舒夜上下看着她,突然想到:“你,你使用未来的信息对现在做判断,你违反了信息光锥,这不符合三山条例!”
“你对三山条例有误解,三山条例不是所有永生者必须遵守的铁律,而是对于你们这些只能生活在时间维度的单维有向意识的保护条例。
你们所在的“世界线”行进在爱因斯坦的光速宇宙中,必须遵守因果律,否则你们世界的规律基石就会坍塌。
但是对于“天使”来说,不需要。天使的意识,存在于它所存在的所有时间,它既能看见开始,同时也看见了结束;既能看见概率的结果,也能看清过程发生的链条。
在偶然和必然之间,在布满空间的概率云和每个光子穿过双缝的一瞬面,在黑洞之内,在白洞之前。”玉藻红色的指抓将幅扇收拢,然后朝着戈舒夜用酸液杀死幸童子的地方一挥。
只见那试管似的区域颜色变得非常奇怪,像是变成了胶片的反色底片,而在那之中,时间也在倒流,幸童子被酸液腐蚀肢解的过程在逆行——碎烂的血肉重新恢复成一个人,倒入的酸液恢复到水之结界之中!
戈舒夜突然明白,那奇怪的颜色是——光在从她的眼睛流回白莲阵之中,那是在那个区域中,扩散在聚集,热力学第二定律被打破——时间在逆流!她打了个寒战。
而时间发生畸变的区域,空间和引力都会发生扭曲,在边缘发出刀在水中折弯般光线的曲折,背后的事物显示在那柱形空间的前面,像是世界在被通过一个鱼眼摄像头观察;而玉藻前像一个手巧的绣女,用自己的幅扇修补着白莲阵边缘和这个世界的连续性。他们都知道,当戈舒夜的白莲阵边缘被玉藻前消解殆尽之时,就是幸童子死人复生之时——就是神迹。
强烈的灵压将她压在原地,如同没有束缚却被压上去了千斤之重,戈舒夜牙齿咯咯打战。
“那不是,神,吗?”
“神只是人类对于未知觉的一切的一种统称。想要成为天使必须离开人类,而那并不是死亡。”
戈舒夜眼中突然冒出一种闪烁的火光,像是在黑夜中有人打了一下火石:“所以蓝先生和白先生,他们都没有死,他们只是通过那种方式,成为了天使……”
“或是天使的一部分。”
“如果我是你,我会倾向于缄口不言。”周围突然被密集的闪光闪过,像是一个红色光线织就的牢笼,是无数红色的桔梗印。桔梗印重新描画出白莲阵的边缘,像是一道道坚定的栅栏和锁链,重新标记出被玉藻前搅乱的时空试管。
幸童子恢复的身躯重新开始被腐蚀。
“呵,原来是旧时相识。”玉藻前朱唇轻启,流露出嘲讽的微笑。
苏惹月和燕三娘同时喜出望外地叫起来:“沉星!”“顾大少!”原来是天海豊的人在土御门有司的帮助下赶到了此处!
“戈姑娘!我来救你!”顾沉星目光锐利,首先看到一马当先独自和玉藻前对峙的戈舒夜,他跳上前去,将她从玉藻前的灵压区拉出来。
“不,我有能力自保,快去救惹月和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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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得见夫人的容颜,是我的荣幸。”土御门有司对着玉藻前行了一礼。戈舒夜微微吃惊,这声音和桔梗印的主人有些微的区别。“是你们带他来的?”舒夜问,沉星道:“还不如说是他带我们来的呢。”
“我在百里之外,感受到了时空的异动和巨大的妖力流,关东方向有人在扰乱时间的流线。”
“土御门家的小鬼,它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祖先安倍泰亲,当年为了得到鸟羽天皇的宠信和重用,打击政敌,是如何利用阴阳师的权威、五行星辰的学说,污蔑一个一个柔弱又饱有才华的女子藻姬为九尾妖狐转世的红颜祸水,说她引诱和伤害天皇的身体;并且带领数百僧众和阴阳师将她杀死的吗?十三万大军在那须野激起混战,就是你们政治势力分赃不均的内讧罢了。
可笑,在手染鲜血之后,还要用火山口的一块毒石‘杀生石’,说成是她藏身之处。”
“那时泰亲未曾觉悟,真心以为你是群恶的领袖、妖异的源头。”一个声音说。戈舒夜惊异地盯着那个人,发现他也有着和玉藻前一样变幻莫测的容颜,仿佛是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一个家族从上古到如今所有成员的面容。
“过去的错误已经铸成,即使再怎么痛悔,也不能再改变了。我是这个时空区域秩序的维持者,禁止在此时空随意改动世界线。”对方道。舒夜这才发现,并不是土御门有司在说话,而仿佛他身子周围的一圈,都被什么神灵或是精怪附身。
难道,那是土御门有司召唤出的一个式神?
“那就是让土御门和花开院两家争斗不已的‘破军之术’——不,准确来说,那是一个超越时间的意识体。是安倍家历代家元意识的混合体。”
只见那一团不稳定雾气似的东西,从土御门有司身上走了出来!
众人都被这个幽灵似的东西吓了一跳,却发现当它离开土御门有司的躯体,虽然像雾气中的反射般呈现半透明,却终于呈现出人的形象,那个数百年前的传奇阴阳师因此重现他的身姿——“你就是传说中的安倍晴明?”
“是,也不是。作为人类的安倍晴明,在他的身躯停止运行的那一刻已经寿终正寝了;但拥有他的智慧、记忆、情感和自我意识的‘我’,却以某种此时人类还不能理解的方式保存了起来。
此后,安倍家和芦屋道满家历代家主的人格意识和记忆经验不断融入、积累,人们对于‘那个传奇阴阳师’的想象、希冀和寄托也逐渐加入,‘我’就借由安倍家或者芦屋家的血脉,在破军之术中,在后世复现。
由于我自身在时间中的存在形式,子不能先于父,我天然地维护我的家族后代血脉传承的时间序列,禁止永生者修改世界线。”
“是么?是这样吗,安倍晴明?数百年前你和他,不是立志成为守护平安京的双星么?
如今乱世将临,生灵即将涂炭,京都即将数次易手,东大寺被火吞灭,大阪也会在残酷的攻城战中被夷为平地,你还是什么都不做吗?”
“那是过去的我,孤立的我——现在‘我’是时空区间的管理者;况且,我也曾经想要逆转时间,留住远去的魂魄——可是那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带给我。作为朋友,他教给我了陪伴;而当我作为永生者,他也教给我理解告别。我终于更加地明白,应当放下执念。
我们身处的人类社会,有其内在的发展规律;历史也不是凭借你我的喜好就可以更改的玩具。我们就像站在河岸边看着河川的人,最好的事情的就是让河川顺利奔涌而过,什么都不用做。”
“哼,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时空区间管理委员会灌输给你的?”
“玉藻前,没有用的,我已经超越安倍晴明个体的智慧与体验,你用这种激将法是不会影响到我的。”
玉藻前见此计不成,转头又道。
“晴明,一个生命在你眼前逝去了呢,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受难,而不救?你可有恻隐之心?你作为阴阳师许下的兼济天下的理想,如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人不救何谈救众生?”
红色的桔梗印和玉藻前的力量似乎发生了一阵僵持,试管中幸童子的身躯像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一样陷入静止,没有恢复生机,也没有继续分解、破烂。
晴明面色平静,他眼神的余光扫了一眼戈舒夜:“死亡已经发生,走向终焉的灵魂无法创造新的时间,即使你强行扭转时间留住一朵枯萎的花朵,也不会再有果实产生。因为那生命被困在你时间的囚笼中,正如花朵被囚于瓶中,没有蜂蝶会带来其他花朵的花粉。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断开,让被杀的人死去,让杀人的人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吧。”
红色的桔梗印终于占据上风,将幸童子所在的圆柱体完全裹住。等到光晕退去,被浓酸腐蚀分裂的肌肉、骨骼、脏器和粪便像一锅被炖了十天的猪肉汤一般洒了出来,落在地上。
被酸洗净的骨头还很新鲜,筋膜白森森地,发出一种结缔组织的反光。
周围人类都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玉藻前却上前,用五彩的丝帕将地上的一根根还能辨认的骨头包起,叹息道:“美人易逝,罢了。”
晴明道:“玉藻前夫人,且慢,你们还没有交出茶茶丸。”
玉藻前朱唇轻启,微微嘲讽:“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鬼法八门,八柱招来,急急如律令!”
地面地动山摇,玉藻前所在之地为中心,出现一个金色的八卦罗盘阵,按照八卦的方位,每个上面都有一卦,同时上面写着八门之名,而每个门上写着一个她仆从的名字。
阿国、幸童子的名字黯淡,已然是要被抹去。但花开院道忠、蛛女莲华、风魔小太郎和施济孙的名字的都赫然在列,还有伊势新九郎和的名字!
晴明摇头,道:“历史大势,如同无法抗拒的海浪;斯人逝去,犹如春末上野的落樱。乃是自然之理,岂会因为人强力所挽留?请不要横加干涉红尘之人的命运。”
“横加干涉?”玉藻前突然尖锐地笑起来,“晴明,难道以你的预见之力,也不能看到,乱世,乱世的篇章即将揭开了!室町幕府的时代即将终结,诸侯征伐,所有的贵族都会在乱世中跌落,天皇将饥饿中乞讨、吃野草粟子如同乞丐,京都将走马灯似的更换主人,本能寺将燃起红莲之火,大阪将建起白鹭般的城池,最后仍然消失于火焰之中。
红莲的业火将会烧遍四国九州,从西到东的诸侯们,都会盟友背叛、父子兄弟相残。
而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每个人,都会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我要改造这乱世、扭转这乾坤——不,不,还有更多。我们所在的这片文明,即将丢失大海,当蒙昧锁住了眼睛,直到黑船来航,直到坚船利炮敲碎海岸,不,我不能看着。
我要扶持施济孙和岛津家得到大海!”
晴明淡然地笑笑,摇头叹息道:“难道你扣住了足利茶茶丸,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玉藻前道:“首先我要助力北条氏成为乱世中的枭雄!”
戈舒夜突然插嘴道:“玉藻前,你,应当很强吧?为什么还要依附于他人?”
女子转过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新生儿,你以为成为永生者,就能在世上呼风唤雨吗?——不,当永生者沿着时间的河流向下漂流,当所有他熟悉的人和时代都被甩在身后,永生者就成了人类社会的弃儿,形单影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势力。
如果遇到兵荒马乱的年代,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走进了一场暴风雪,根本就没有安全。
旧的室町幕府的时代即将终结,最后摘得胜利果实的人,还没有崭露头角。永生的门,那门是窄门,路是窄路,我将会选择永远正确的那条生存之路,在时间中存在下去。无论依附于谁!”
晴明道:“你的追求与我无关,但我是此时空区间秩序管理员,禁止修改世界线的行为。
十二神将招来:天一、腾蛇、朱雀、六合、勾阵、青龙、天空、白虎、太常、玄武、太阴、天后!
清理时间线,剪断此时空信徒从她那里得到的时间线变化;
从那女人手中解放出足利茶茶丸,让红尘中的人自己解决红尘中的事。”
“是传说中的十二神将!”苏惹月虽然没有见过晴明施法,但她早就听闻过这位传奇人物的法力高强。
只见在十二神将的进攻下,玉藻前八门八柱中的人名越来越淡,像是金色的砂砾被海风吹散,这是要解除契约的先兆。尤其是写着施济孙名字的那条。
玉藻前的人手实在是缺乏得很,在十二神将的攻击下,结界开始动荡、变暗,似乎马上就要消失了!
玉藻前突然取出幸童子的骸骨,然后取出一根长骨,插在地上的土包之上。她的幅扇朝土包一指,突然天地变色。戈舒夜大叫不好:“人偶之术!”
啪!浓雾散去,半人半土的幸童子出现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