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在改变。”玉藻前发出一声喟叹,她美丽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海天交界的地平线,仿佛是四百年后看到那艘从大洋彼岸驶来的黑船。
“蕞尔岛国即使分崩离析,也不过是局部溃疡,不妨大局。”沈自丹以他惯弄权势的胸有成竹答道。
玉藻前却自顾自地说着:“在遥远大洋的另一边,曾经不过身处罗马文明边缘的四大蛮族的一支,正在凭借他们的勇气和贪婪,实现扩张。黄金和香料吸引着他们离开家乡,浩渺无垠的大海将催促他们抬头望向星空,没有了参照物,他们只能依靠星星定位。
当他们的目光望向天空,对于地质年代来说,须臾之间他们就会回望自身所在的这颗行星,那些在日复一日、西落东升、春夏秋冬中被人们习惯了的认知、因而被掩埋的真相,将会被揭开。
最伟大的革命率先发生在人们的脑海之中,伟大的思想具有改天灭地之力。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就颠倒天地,超越一切术法。”
“哦?他们能做到什么?”沈自丹自负地、嘲笑地,又饶有趣味地问,仿佛看着一个女萨满做戏。
玉藻前轻轻一笑:“截停太阳,推动大地。”
“哼,三光者,日月星,日月东升西落千古不变,日食月食也是周期复现,我倒不相信谁能叫太阳停在当空,不再东升西落不可!”
玉藻前看了一眼太阳,又转头,长久地凝视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竟然是深深的悲悯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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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华人海上针路联盟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伊势新九郎见势不妙,已经调转船头,不会再来了。
大明御马监、沈自丹。无意冒犯,请夫人将施济孙的永生之线交给在下。”沈自丹平静、礼貌,却不容抗拒地道。“否则,本座会以武力强抢。”
戈舒夜觉得此言似曾相识,仿佛站在悬崖边上的水神之子昨日重现。
仿佛是为了迅捷,特意甩开了暗卫和随从,每当这个时候,他轻盈得像一只幽灵、快得像一道闪电。
玉藻前展开幅扇,九条尾巴同时出现在裙裾之下发出炽烈的金色妖力,光的八角八柱阵快速旋转,像是织机上快速旋转的线锭子,金色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包裹着她。漫长的时间中,她诱惑、联系和扶持过的无数红尘中的人的灵魂似乎都化成这一道道的丝线,包裹着她。
但是他轻易地抽出春水,金线在白色的寒刃下如同蚕丝那样被缫出,像一个熟练的缂丝女工,在纷繁复杂的命运线中,轻易分拣出他需要的那一根——施济孙的命运线。
“你用了什么法子?和他有联系的旧人?”
“旧港宣慰司,错发给施济孙的委任状。”沈自丹苍白的手指中夹着一张经年已经发黄的绢帛,“只要他的心还渴望着被承认,他灵魂的丝线就会自动追寻。无数次,他在梦中像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稻草似的想要抓住这张代表正统的绢书,每次落入手中之时,却像热水中的糯米纸一样融化了。”
施济孙的的金线像试图挽住离人脚步的柳丝,不断地朝着那丝帛上卷去。
“你监视了他的梦?——哦、你可以读梦了。”玉藻前道。
“施济孙,本座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天妃金印。只要你归附大明,本座还你荣耀,大明重新给你敕封,让你回归正统——以后施家的祠堂祖庙、牌位香火,都有你的一份;你死后落叶归根,荣归故里。”
余光去瞟施济孙的面色,阴晴不定,像是冬日太阳下快要融化的积雪:“你不可能是白与老夫吧?你有什么条件?”
“你死之后,由施二姐的外孙女南乘风做你的继承人,继承施氏的所有水上力量,分裂的血脉合一,长久分离的亲人重新归于一处。”
施济孙虚弱地道:“凭什么?”
南乘风上前一步,道:“叔外公,施氏金印,代表咱们的那一半,并不在伊势新九郎那个日本人那里,他偷了大明皇帝的那一半,来骗你的。施氏金印,一直带在外孙我的身上,这些年,我也数度落魄,但,这枚金印我从不离身,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换钱或是给别人。”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你也和他们想的一般,想做我施氏水寨的继承人?”
南乘风道:“叔外公,你若是不想封,可以不封——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怎么能听别人的挑拨,亲人互相残杀?”
施济孙道:“为什么?”
南乘风道:“我妈传给我这金印的时候,就说,外婆临死前常常念叨,唯一的遗憾就是小弟不在身边,亲人离散。若是小弟还在,不至于就叫满者伯夷欺负了咱们海上的汉人啊!”
施济孙叹气:“哎、哎!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南乘风道:“是。叔外公,咱们身上流的,都是曾祖施进卿身上仁义的血脉啊。只要能让施家失散的亲人重逢,我愿意双手将金印俸给叔外公!”
南乘风解开锦囊,那个明晃晃的金印登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施济孙道:“好孩子,你上前来。”众人听闻这话,都制止南乘风,怕施济孙暗害于他。南乘风道:“智孙是我的亲人,不会害我。”施济孙目中精光闪现,钢钳一样的手一把扼住了南乘风的手腕,他将南乘风拉到众海盗面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兄弟,这是我施家二姐的外孙南乘风,在大明东南海面上,被叫南罗汉的,有人听说过。若是我百年之后,咱们水寨,就唯他马首是瞻了。”又对南乘风道:“这些兄弟,都是两三代前,就跟着我干的老兄弟的后人了,他们以后的生计,你都得放在心上,决不能抛弃一个弟兄;谋生也不能不顾一个弟兄的死活,知道吗?”
南乘风听他这语句奇怪,只磕了一个头道:“记得了,叔外公。”
施济孙又叫燕三娘上前,拉着她的手道:“这位燕娘子,救了老夫的命两次,我给了她一支金箭,若是她有什么要求,你和水寨要尽全力报答她,帮她完成,知道吗?”
南乘风又只能点头道:“记得了,叔外公。燕三娘也与我有恩,我一定报答。”
施济孙又叫沈自丹道:“沈大人,你说话可是算数?能叫我回归正统、认祖归宗?你须得发个誓,若你有半分欺骗于我,教你为鱼鳖食,无葬身之地!”
沈自丹道:“本座堂堂大明使者,有何不可?我就此发誓。左右笔墨伺候,本座这就白纸黑字,立约盖印!”但此时沈自丹左右暗卫并未跟来,顾沉星急中生智,脱下雪白的中衣,叫陆剑羽、玄清尘道:“剑羽,清尘,借二位后背一用!”沈自丹便以两人后背为桌案、以地上烧焦的木炭为笔,写下了敕书。以腰间御马监印和天妃金印盖了章。
施济孙看着朱砂的敕令印章从绢衣上揭下。他双手接过那敕书,昏黄的眼珠上下看了几遍,然后手颤抖着伸出,停在了半空。他望着燕三娘道:“燕家娘子,给我预言的,并非玉藻前夫人,而是一个红眼的幼年女巫,她说,当遇见三次救我的那个人之后,我会实现所有的愿望,施氏将会重振,我将得到我期盼的所有荣誉,而大明的船帆将重新回到满剌卡。
但是我,但是我…我不该得的东西也会失去。”他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令他梦了、想了几十年的施氏金印是一块通红的烙铁一般。
玉藻前叹气道:“你既回到时间之中,永生的路,便与你岔开了。”
他最终还是没挡住这巨大的诱惑,触摸向南乘风手中的施氏金印。
只见在他的手接触到金印的那一刻,玉藻前与他连结的金色丝线突然猛烈地挥发起来,像是香炉中的烟气,快速地燃烧、向四周逸散。而他的外表、身体面貌也在迅速地变化——他壮年精壮的身躯开始萎缩,变得松弛、佝偻,头发开始变得白、脱落、稀疏,黝黑健康的皮肤开始浮现老人斑——一个五六十岁的壮年汉子快速衰老,竟然衰老成了一个百岁有余的耄耋老人!
衰老的施济孙,弯曲干枯的手还紧紧地抓在金印之上。
土御门有司轻轻地叹道:“善哉,佛语智慧,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南乘风上前去,跪在衰老的施济孙面前,道:“叔外公,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孝,养你的老。”衰弱的施济孙仿佛听见了,缓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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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平静,海风扫过小山包,三人立在风口。
春水和惊地藏发出微微的蜂鸣,仿佛在打招呼。玉藻前已经完全收束了自己的妖力,看上去只是乱世中一个柔弱无害的女子。但她还没有离开,沈自丹立着微微与她对峙,戈舒夜也没动。
“是你说服南乘风主动放弃施氏金印,换取施济孙的信任?欲将取之、必先予之,南乘风没有这么多心眼。”戈舒夜问。
“我只是借用了伊势新九郎的计策,顺势立南乘风为继承人——本来、我以为施济孙还能再等几年。没想到…倒是省了本座动手了。”沈自丹道。
天海豊众人恭谨上前,向沈自丹行礼后,顾沉星道:“督主大人,南乘风已经先行去水寨收拾人马。我们也想前去,有个照应。不知此事若了,南乘风收服施家水寨,答应助大明南下满剌卡,督主可否免了燕照雪掌柜的唐突之罪?”
沈自丹抬起眼皮瞟了顾沉星一眼,道:“你先收服了水寨人马,再谈。”顾沉星知道自己没什么反抗的筹码,称是,准备带着天海豊众人下去水寨,便问戈舒夜道:“戈大姑娘可同去?”
沈自丹表情更加不悦。惹月看出二人似有龃龉,以为是沈自丹暴戾恣睢不喜别人冒犯之故,想将沉星支开。便小声道:“沉星,我有事同你商量,请你拜别了督主,赶紧过来吧。”
沈自丹问:“苏大小姐可是有什么打算,想要瞒着本督。”
苏惹月盈盈道:“不敢,内帷之事、闺阁密语,不足为听,恐污了督主尊耳。”
沉星作揖后躬身退了三四步,才转身往惹月处去了,耸耸肩,笑笑道:“劳你救我了。”惹月掩口,笑道:“我是真的有事同你商量。”“你说。”惹月抬头看了看沉星表情,道:“是关于戈姑娘以后…”见沉星脸色果然有变,惹月道:“你喜欢她,是不是?”
沉星叹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面对惹月他觉得有些愧疚,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又有些莫名的委屈,他知道不该在惹月面前抱怨,却还是忍不住道:“她不想留下。”
“你问过她了?正式的。”
沉星觉得喉咙有些紧,她早把他的话都堵上了,只能紧紧地答道:“她说……她会离开人类,远离所有陆上的尘嚣。”
惹月道:“那是她的心冷了——沉星,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一路以来,戈姑娘和我出生入死。她是个厚道人,也很可怜。若是……若是有一天,她的心暖和了,我愿意接受她,我愿意同你一起,让她的心暖和。”
沉星有些震惊,不知道该说什么。玄清尘拍手道:“这就好了,娥皇女英,潇湘二妃,也是亲如姐妹,太好了!沉星,这样你就不必为了戈姑娘名分的事烦恼了!我就说,惹月大小姐一定会想通的!有她真是你的福分啊!”
娥皇女英的话都出来了,这会子大家都听懂了。
不知何时,从水寨回来的燕三娘站在了他们背后——只见燕三娘气势汹汹地举起施济孙给她的那支金箭,一半是伤心、一半是愤怒地道:“一个一个又一个!你的桃花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不行,顾沉星,你给我发誓,你不许娶她——否则,我就叫施氏水寨的人,不许帮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