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对药殿来说，深夜是最紧张和热闹的时候。
    很多尸煞喜欢昼伏夜出，借着夜幕的遮掩行凶，所以柳院大部分伤者都是夜间被送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都需要大批净化师出动，为受袭者疗伤。
    以前古凌可也经常替受袭者疗伤，医治煞毒，可经过圣殿府事件后，大部分净化师或多或少疏远了他。
    不止普通净化师，就连葛益、大主事等人都对他客套有加。
    客套是客气话，应酬的是客人。
    古凌可来柳院这么长时间，柳院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现在突然对他如此客套，即便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也能从中读出很多意味。
    所以最近，他没再医治受袭者，而是呆在房中修炼。
    他步入了下灵上境，可晋入下灵上境是拜阴煞王所赐。
    阴煞王是黑暗力量的凝聚体，遭九龙屠魔阵、北冥妖铃和炎荒三凶共同诛杀，从世间消失了。
    然而阴煞王庞大的黑暗力量并未流失，反而转入他体内，助他突破了下灵上境。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体吸收了多少黑暗属性的力量。
    他一直以为自己拥有火属性和木属性两种力量，却压根没意识到，他的体内已经出现了第三种属性——黑暗属性的力量。
    就像他压根儿不知道，他的胸口，几度浮现过代表劫煞力的劫煞纹。
    他端坐床上，微闭双眼，双手结法界定印，体内烈火源全力运转，祭出的焰力如洪流一样在他身体各处游走，强化着他的血肉。
    骇人的热浪在他体内游荡着，如同百舸游走在大江之上，气势恢宏。
    看他外表，除了皮肤隐隐泛着赤光外，并未与平常有何不同。
    突然间，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那层赤光变得暗淡了一些。
    那是有一缕黑气生成，夹杂在热浪之间，在他体内匆匆流过。
    那缕黑气生得极其怪异，突然就在他体内浮现，如蛟龙入海，在磅礴的热浪中缓缓前行，一瞬间没了踪影。
    黑气与焰力是两种属性截然相反的力量，一旦相遇，必如虎蛟相斗，不斗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可当这缕黑气浮现后，焰力对其视而不见，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将二者隔开了。
    又一缕黑气浮现，紧接着数缕黑气同时出现，在他体内各处游走。
    黑气挤压了热浪空间，热浪非但未恼，反而让出位置，仿佛把黑气当成了同伴。
    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时，他身体表面赤一片，黑一片。
    有的地方由赤转黑，有的地方由墨变红，好像两种光从不同的方向映在了他身上。
    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长时间。
    当他体内黑气越来越盛时，焰力知难而退，渐渐缩回了烈火源中。
    所有焰力全部回归后，这片赤红色漩涡开始陷入沉睡，不再理睬周遭黑气肆虐的景象。
    此时的古凌可，体内游走的是浓郁的黑暗力量，而不是灼热的焰力。
    怪异的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以为自己掌控的还是焰力，修炼的还是那些灼人的火焰。
    当黑气充满他身体后，他胸前逐渐浮现出了劫煞纹。
    这道劫煞纹，包括此刻游走在他身体各处的黑气，都是阴煞王留给他的。
    屋外夜空下，一片不知从哪儿来的黑云忽然飘来，挡住了高空本来就不明亮的圆月。
    大地变得比刚才阴暗了些。
    从干枯树梢拂过的冷风猛地变强了数倍，几株枝桠猝不及防，禁不住寒风摧残，被吹断后从树上掉了下来。
    屋内烛火忽地跳了一下。
    受某种力量影响，从灯芯照出来的明黄色烛光消失了，变成了绿幽幽的鬼火一样的光芒。
    房屋四周，屋顶和地面，逐渐浮现出了一层神秘的黑气。
    那像是有人拿墨涂抹上去的，阴气森森，仿佛极度危险的凶兽随时会从里面钻出来。
    地面的黑气顺着墙壁往上攀爬，屋顶的黑气顺着墙壁向下蔓延。
    两片黑气交织后，古凌可一丈之外，绿植，屏风，桌椅，包括放在桌子上的那盏烛台都被裹进了黑气中。
    站在屋外，只能看见窗户被一大片诡异的雾气弥漫，阻挡了落在窗户上的烛光。
    这种景象并未持续多长时间。
    当黑气准备爬向古凌可时，不知什么原因，所有黑气突然全部撤了回去，退向屋顶与地面，露出了绿植，露出了屏风，露出了桌椅，露出了被黑气包裹的一切。
    屋顶和地面的黑气消失了，与此同时，古凌可胸口的劫煞纹也消失了。
    桌子上，那盏灯烛发出的光芒也从诡异的幽绿色变成了平常的明黄色。
    十息后，古凌可睁开双眼，眸中平静如水。
    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清楚刚才发生过什么事。
    他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屋内一处阴暗的角落里走出了一道身影。
    古凌可对那道身影非常熟悉，很奇怪这么晚了，辰夜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辰夜行过一礼，叫道：“师父。”
    辰夜“嗯”了一声，向古凌可走来，看着古凌可的双眸有些不平静。
    “怎么了？”古凌可有些奇怪。
    “没什么。”辰夜说道。
    他顿了一下，忽然问道：“小可，你恨尸煞吗？”
    古凌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净化师，是尸煞的克星，但他对尸煞没什么恨的原因。
    见古凌可摇头，辰夜又问道：“你怕尸煞吗？”
    世人大多惧怕尸煞。
    尸煞拥有毁灭、破坏性质的黑暗系灵源，在人们认知里，拥有这类灵源便是罪恶。
    古凌可从小就听说过尸煞，但玥镇那么偏僻一座小镇和尸煞压根扯不上什么联系。
    后来跟尸煞打交道后，大多是尸煞怕他这位净化师，所以他对尸煞也谈不上什么惧怕。
    辰夜深邃的双眼如同星空，问道：“你怎么看尸煞？”
    “尸煞当然是一群恶人啦。”古凌可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想不论问谁，得到的肯定是这个答案。
    辰夜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如果你是尸煞，你会怎么看待尸煞？”
    “这不太可能吧。”古凌可笑了笑。
    他不明白辰夜怎么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不过他是净化师，体内有净化力，光这一点，就注定他不会是尸煞。
    辰夜呵呵一笑，眼眸变得比刚才更有深意：“我是说如果？”
    如果是尸煞，那以后要以哪种身份示人？
    尸煞？
    净化师？
    还是锻造师？
    如果是尸煞，身边的人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看待自己？
    他们和自己会不会变成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是尸煞，在这个以尸煞为恶的世界上，自己又要如何生存？
    ……
    古凌可忽然觉得有些恐怖。
    他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现在经辰夜提醒，他才发现从尸煞的角度看，在世上生存竟然如此困难。
    这个世界尊崇强者，尊崇四大职业师，唯独不给尸煞任何生存的空间。
    没有人能掌握灵源属性的出现，灵源的属性无法把控。
    世上大多数人修出的都是普通灵源，但并不防碍自然系这等高贵灵源的出现。
    就像不防碍黑暗系这等破坏性灵源的出现一样。
    对于修行者而言，灵源代表着出身。
    没有人能决定自己会修出什么灵源，就像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身。
    如果自己体内出现的不是奇木异源，不是烈火源，而是黑暗系灵源，那自己走的将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一条无法想象的无比艰难的路。
    古凌可忽地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看着辰夜，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辰夜似乎没打算追究，呵呵笑道：“别想那么多了。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门在古凌可面前“吱”地一声关上了。
    看着这扇将黑暗挡在外面的木门，古凌可突然觉得累到了极点，仿佛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世界尽头的人。
    夜深了，这座城也进入了沉眠。
    辰夜站在寒冷的山顶，看着这座沉睡的城，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少年年轻的声音。
    “喂，老头，世人为什么对尸煞抱有这么大的偏见？”
    “有偏见吗？”
    “怎么没偏见？干坏事的一定是尸煞，惹麻烦的一定是尸煞，就连晚上大婶哄孩子睡觉，都拿尸煞吓唬小孩，真是气死我了。”
    “呵呵，你气什么？你是锻造师，又不是尸煞。”
    “我为尸煞感到不平啊！凭啥尸煞就得背负那么多骂名？凭啥尸煞就一定得是恶人？那么多尸煞，大多都是好人，恶心人的也就那么一、两个，可凭啥把帐全算在尸煞头上？”
    “谁让尸煞拥有黑暗系灵源呢？”
    “哎，黑暗系灵源怎么了？黑暗系灵源就一定会害人吗？拜托，修炼邪功的仅仅只是一部分人，而且大多数还是拥有普通灵源的人，它圣域凭啥把黑暗系灵源定为罪恶？”
    “你是锻造师，当然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是尸煞，你怎么看待尸煞？”
    “……”
    “没话说了？”
    “如果我是尸煞，我一定要改变这个错误的世界！”
    ……
    乌城，药殿，柳院。
    万千年来，尸煞留下了千千万万种黑煞术。
    黑煞术和南疆巫族的诅咒术、雪原鬼族的召唤术一样，都是世间恐怖却强大的黑暗系功法。
    一名尸煞能够掌握多种黑煞术，不过强大的黑煞术需要强大的黑煞力支撑。
    没有磅礴的黑暗力量，无法练成那些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煞术。
    在乌城这座古城，强大的尸煞不少，然而大多经年不现身。
    行走在城里的大多是黄阶和玄阶尸煞。
    这类尸煞修炼的黑煞术古凌可都能对付。
    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轻松净化被黑煞术打伤后留下的煞毒。
    但他能做的只有修炼。
    他在院外看到很多中煞毒者痛苦地等着求援，很想上去帮那些人一把，但每次都会被柳院净化师劝回。
    自从圣殿府之灾后，他便被柳院净化师从队伍中踢了出来。
    没人能接受一个召唤出阴界鬼物的人是净化师。
    这种事，换作他也无法接受。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坐在山顶，望着脚下这座雄伟的古城发呆。
    很多时候，他能发一整天呆。
    他不止在想柳院净化师看待他的眼神，也在想辰夜的话。
    如果你是尸煞，你会怎么看待尸煞？
    他以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最近却一直在思考。
    何为真？何为假？
    何为善？何为恶？
    何为好？何为坏？
    何为对？何为错？
    ……
    “见你一面可真难呐。”
    古凌可思绪沉浸在山上寒风中的时候，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转过头，正好看见了乐彦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乐彦身穿伏魔服，背负双手，看着脚下悠久的城邦，感叹道：“好一座古城！”
    “你不是来看风景的吧？”古凌可说道。
    他知道圣殿府之灾后很多人想见他，但都被药殿婉拒了。
    乐彦呵呵笑道：“你知道我来的目的。”
    古凌可轻哼一声，说道：“你应该去找万中帅。”
    “万伯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会来找你了。”乐彦微微笑道。
    所有人都想知道古凌可为何能够打败四名伏魔少帅和一位伏魔中帅，但这个原因连那五名伏魔统帅都不清楚。
    乐彦无法从万玉山那儿找到答案，只能找古凌可要答案。
    他一向不喜欢被一件事困扰太久。
    问题是，这个答案古凌可也没法给。
    古凌可看着脚下热闹的古城，说道：“你走吧。”
    乐彦哈哈大笑起来。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古凌可，说道：“敢这样跟我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
    古凌可轻笑一声，说道：“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
    “古凌可。”乐彦叫道。
    古凌可转头，只见乐彦走到他面前，离他不到半寸之距，脸几乎能挨到他脸上。
    乐彦冰蓝色的眼眸变得凌厉冰冷起来，声音也比刚才冷了数倍：“你到底是什么人？”
    古凌可看着乐彦那双能够看穿别人内心的眼眸，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