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华实在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会是尸煞。
他跟少年打了这么久,少年使用的一直都是控火术。
直到用黑铁攥碎了他的剑气。
他的剑气何其强大,纵然豪强也挡不下。
可他的剑气居然被古凌可徒手攥碎了。
古凌可从原地消失了。
再出现时,已是窦华面前。
他伸出铁拳,一拳打在了窦华剑上。
沉如山岳般的力量通过赤剑传到了窦华身上。
承受不住这股强悍的力道,窦华居然向后退了十步有余。
他抬起头,眼前又不见了古凌可的踪影。
一阵风袭来,古凌可出现在他身后。
他挥出剑,正好挡下了古凌可的拳头。
古凌可速度太快,他不停挥剑,才能挡下古凌可持续打来的攻击。
金属撞击的声音传遍了整座祭天广场。
当那种声音震得地面不断晃动的时候,赤剑剑刃与纯黑色的拳头撞在了一起。
他看着浮现在古凌可身上的诸多黑色花纹,想起了古藉中的记载,不由震惊地叫道:“劫煞纹!”
古凌可退了十步有余。
他伸出右手,掌心浮现出了一团明晃晃的橙色火焰。
窦华望着那团火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双源同体!遗族人!”
那团火焰在古凌可掌心变成了一支亮丽的橙色火焰枪。
火焰枪被古凌可丢了过来,撞在了赤剑上。
强悍的力道,比起古凌可的拳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可怕的是,枪身一直在抖,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枪身里迸出来。
窦华眼瞳微缩。
他想起了在莲花峰跟古凌可打时,古凌可丢出来的那些会爆炸的火焰兵器。
下一刻,火焰枪徒然爆炸。
恐怖的火浪吞没了周边十米之距。
骇人的高温仿佛连黑夜都能点着。
窦华从那片火浪里退了出来。
他衣袖飞舞,浑身毫发未伤,没被火焰烧到。
只是他抬起头时,古凌可出现在半空中,周围出现了数十支火焰枪。
那些火焰枪全部朝窦华飞来。
一柄接一柄亮丽的橙色火焰枪,刚刚靠近窦华,便炸成了吞没周围十米之距的骇人火浪。
那么多火浪连成一片,顷刻间让广场上出现了一大片火海。
广场上的温度猛烈上升。
空气中的水分被蒸干。
呼吸一口,都感觉咽下了一口火焰。
火海中突然出现了一片剑意。
剑意仿佛海啸般,将火浪向外横推而走。
那是开荒剑法。
窦华用开荒剑逼走了将他笼罩的火浪。
他的衣服被烧出了好几个窟窿。
但他顾不上恼火,因为他是头一次遇到火焰与黑煞力如此完美的配合。
看着从空中跳下来的古凌可,他脸上的欣赏与满意早已变成了严肃与凝重。
古凌可挥动一柄巨大的橙色火焰镰刀朝窦华砍来。
镰刀落在了被窦华举起的赤剑上,力道居然比刚才那些火焰枪还要恐怖。
窦华脚下,地面出现了道道裂痕后,“啪”地一声四分五裂。
破碎的石块四下飞扬,窦华双脚竟是深深陷进了碎石堆里。
窦华大喝一声,浑身血气暴涨,悉数灌进了赤剑上。
第二片剑意从赤剑上暴涌而出。
火焰镰刀连同古凌可一同被剑意震飞了。
这片剑意步第一片剑意之后,以摧枯拉朽之势落在了第一片剑意没有完全驱散的火海里,好像无形的海啸般湮灭了那些火浪。
广场上突然安静了。
没有风,没有火,只有祭天坛上的光柱静静地照耀着飞廉山。
窦华望着四周,心想古凌可莫非被他的开荒剑震下悬崖了?
他突然抬头朝空中看去。
空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
他眯着双眼,看着那个渐渐变大的光点。
那个光点像一颗高速飞行的陨石朝山顶砸来。
映入窦华眼中后,很快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
通体长满了古怪黑色花纹的火龙。
这条火龙栩栩如生,气势磅礴,大有真龙现世的感觉。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龙吟,火龙张嘴咬在了赤剑上。
火龙身上遍布飞舞型咒文、重力型咒文、攻击型咒文与冲击型咒文。
这些咒文是黑色的,不是橙色的。
因为这些咒文里融入了劫煞力。
火龙又是从那么高的地方飞下来的,冲击力远比窦华遇到了任何冲击都要可怕。
窦华右手握剑,左手抓着剑身,拼尽全力也无法拦住这条火龙。
他脚下地面寸寸尽断。
他脚下碎石越来越多。
他的身体被压进那堆碎石里越来越深。
他的赤剑也被火龙压得越来越弯。
他想这是何等可怕的控火术啊?
纵然霍通身为火荒大护法,也祭不出如此霸道又漂亮的控火术吧?
亏自己还想把古凌可引荐给霍通。
霍通若是能得此子,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也不为过。
一阵脚步声传入了窦华耳中。
窦华定睛一看,只见古凌可跑在火龙身上,煞气冲天,如凶神恶鬼般朝他跑来。
在这一刻,窦华眼前出现了面对赵世臣让他堕境的那一剑的错觉。
他微微一愣,古凌可已经出现在他面前,抬起精纯的黑铁拳朝他打来。
祭天广场上十分安静。
火龙盘旋在广场上,咬着赤剑不放松。
窦华用赤剑挡着火龙丝毫不得松懈。
古凌可站在火龙脑袋上,挥出的拳头停在了窦华面前。
这一拳若是打在窦华脸上,黑铁的威力加上火龙的威力,纵然窦华使用黑铁防御也无济于事。
可这一拳停了下来。
古凌可左眼,黑气时隐时现。
他身上的黑色花纹时而隐没,时而浮现。
他的身体在颤抖,看他痛苦的神情,似乎在与体内某个怪物做斗争。
他激斗的是体内的劫煞力。
他被劫煞力控制了身体,才使出了如此完美的攻击手段。
可他不愿迷失自我。
他不愿深陷黑煞力的泥潭中不得自拔。
他不想被劫煞力变成没有意识、只知打斗的怪物。
劫煞力能帮他打败窦华,同样能帮他打败伏魔者,打败飞廉将士。
甚至毁掉六十里外那座城。
他收回拳头,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吼了一声。
看着这一幕,窦华不由大怒。
这是何等美妙的力量。
这是多少人做梦也想得到的力量。
可古凌可居然在排斥这种力量!
他大喝一声,第三次使用开荒剑震飞了眼前的火龙和站在火龙脑袋上的少年。
古凌可摔落在祭天广场上。
那条火龙逐渐消散。
窦华从碎石堆里走了出来,看着古凌可问道:“为什么停下你的拳头?”
古凌可从广场上爬了起来,说道:“我不是尸煞。”
窦华呵呵笑道:“排斥自己体内的黑煞力,所以停下了攻击么?”
他怒容满面,大吼道:“你就这么不愿意使用自己的黑煞力?”
“我不是尸煞!”
古凌可冲着窦华大吼道。
他左眼中的黑气快速撤离,露出了清澈的眼瞳。
一息后,黑气又逐渐覆盖了那只眼睛。
窦华笑了起来:“你不是尸煞?同时拥有烈火源和黑暗源,你只认为自己是锻造师,却舍弃了尸煞的身份,那你的另一半是什么?”
窦华身影一闪,出现在古凌可面前,一剑朝古凌可砍来。
赤剑落在了古凌可黑铁化后的两只拳头上。
他看着剑锋下的那两只黑色拳头,说道:“连自己的力量都不肯承认,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浓郁的黑气从窦华和古凌可身体同时涌出。
两种黑煞力相撞,仿佛两架疾驰马车相撞,可怕的波动很快传向了四周。
那些混在一起的黑气相互冲击了很长时间。
待黑气消散后,窦华与古凌可相距十余米。
窦华看着一边跟自己打,一边极力抵抗体内劫煞力的古凌可,说道:“古凌可,跟我回北宗吧。”
他堕境之后,知道自己此生再无希望重回天阶,将噬血宗北宗发扬光大。
于是他开始寻找徒弟。
他没法办到的事,要让他的徒弟帮他办到。
他要让徒弟帮他将北宗壮大,要让徒弟替他灭了噬血宗其他三宗。
他找到了秦荣。
他以为秦荣就是上天为他选中的接班人,于是他将所有心血都放在了秦荣身上。
所以当秦荣死于古凌可之手上,他才如此愤怒。
是古凌可断了他发扬北宗的念头。
哪怕古凌可只是中灵境,他也要冒着被天下人耻笑的风险,亲手斩杀这个修为比他低了太多的少年。
他要为秦荣报仇。
他要以古凌可的血祭奠他彻底失去的北宗复兴计划。
可是此时,他发现古凌可也是尸煞。
还是一个天赋与心性都比秦荣强太多的尸煞。
面对这样一个少年,他如何不动心?
他内心再次燃起了复兴北宗的希望。
他心里再次动了收徒的念头。
听到窦华的话,古凌可笑道:“跟你回北宗干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窦华厉声问道:“传承你那害人的噬血宗吗?”
窦华愣了。
多少年了,有谁敢在他面前提噬血宗害人这种事?
哪怕每年死于噬血宗的人不计其数,也没人敢当着他这位噬血宗北宗宗主的面说这种话。
噬血宗可是除四煞、六魔与十荒外,黑暗界最强大的势力。
如此挑衅噬血宗,明显意味着找死。
他握紧赤剑,问道:“你不愿意?”
古凌可笑了起来。
他眼中的黑气时聚时散,可他脸上的愤怒与厌恶一目了然。
他冲着窦华大喊道:“你告诉我,这种害人的邪教,有什么好传承的?!”
“师父常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难道世人被噬血宗害得还不够惨吗?”
“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不都是因为你们修行的血毒功吗?”
“你们为了尽快提升修为,杀了多少人,吸了多少人的血?”
“你们为了尽快突破境界,践踏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你们将自己的修为,自己的修炼,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你们还有脸把这种事当成荣耀,将这种事发扬下去?”
“什么是邪,这就是邪!”
“什么是恶,这就是恶!”
“你口口声声说作恶的人才是恶,那你告诉我,你这身修为,吸走过多少人的鲜血,作过多少恶?”
窦华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才说道:“你说的,我认。”
“我确实害死过无数人。”
“你不愿害人,我也理解,可你不能浪费自己这身天赋。”
“你的劫煞力太特别了,你无需修行血毒功,光凭劫煞力就可以成为一方大能。”
“你一定要明白,你不止是锻造师,你也是尸煞。”
“尸煞没什么丢人的。”
“只要你不作恶,只要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纵然你拥有黑煞力,也不是什么错事。”
“可你单因尸煞的身份就舍弃劫煞力,实在不应该。”
“劫煞力若被你白白浪费掉,老夫心疼啊。”
“跟我回北宗吧,孩子?”
“让我培养你的劫煞力,让我教你怎样掌握劫煞力。”
“我不求你传承北宗,不教你血毒功,只要能教你掌握劫煞力就好。”
古凌可摇头说道:“我不是尸煞,我也不想掌握劫煞力。”
窦华问道:“为何?”
古凌可冲着窦华喊道:“我是锻造师,锻造师!”
窦华问道:“你就这么不待见你的劫煞力?”
古凌可反问道:“窦宗主,您在黑暗界很有地位吧?”
“您在黑暗界一呼百应吧?”
“可在世人眼中呢?”
“对世人来说,你们修行的功法是邪恶的,你们从宗主到教徒都是邪恶的。”
“你们只会造成毁灭与破坏,你们只会带来邪恶和恐怖。”
“你以为你在黑暗界很有地位,在世间就很有地位?”
“你以为你在黑暗界一呼百应,在世间就受人敬重?”
“真是可笑!”
“你们体内有黑煞力不是错,但你们用黑煞力干尽了丧尽天良的事。”
“你们的存在不是错,但你们给世人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这就是错!”
“这就是我讨厌你们的原因。”
“也是我不待见自己体内劫煞力的原因。”
“因为我怕迟早有一天,我会变成你们那样,变成我曾经最讨厌的那副模样!”
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窦华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几百年前那道瘦小的身影。
那时的他,刚进入大荒一个不知名的小门派,倔强,固执,认准一件事就拼尽全力去做。
师兄们嘲笑他修行太晚,资质又不高,他就拼命修炼。
短短两年内,他竟然连着突破了两个境界。
他成了师父眼中的至宝,成了师兄们羡慕嫉妒恨的宝贝。
那个时候的他,身具无数光环。
后来,他修行遇阻,十年依然无法突破瓶颈。
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依然不济于事。
师父看着他摇头叹息,师兄们看着他冷嘲热讽。
心灰意冷之下,他开始闯荡天涯。
后来他意外进入黑暗界,发觉黑暗界的功法能助自己突破瓶颈,提升修行速度。
于是他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那一刻,他望着日出,不再抵抗诱惑。
他开始修行邪功,从此堕入了黑暗界。
曾几何时,他跟古凌可一样,惧怕黑暗界,惧怕尸煞。
后来,他终究变成了年轻时自己惧怕又厌恶的模样。
汹涌的黑气从他身上冒了出来,如流水般向古凌可扑去。
黑气中洋溢着骇人的波动。
那股波动仿佛一口望不见底的泥潭,能将一切吸走。
那是血毒功,世间排名第九的邪功。
他看着古凌可,说道:“古凌可,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跟我回北宗,要么被我吸干鲜血,你选哪个?”
面对如此恐怖的黑气,古凌可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结了一道奇印。
汹涌的火浪从他身上冒了出来,如流水般朝黑气扑去。
火浪里凝聚出了各式各样的古怪咒文。
那些咒文渐渐被黑色浸染,分明要变成诡异的黑色咒文。
那是与劫煞力融合的模样。
咒文被染黑了一半,突然间停了下来。
将近一息后,黑色从咒文上退去。
所有咒文,再次回归了原先的明亮橙色。
古凌可没有回答,但这些火焰就是他的回答。
他不愿跟窦华回噬血宗北宗,也同样不愿被窦华吸干鲜血。
同时,他也不愿使用自己体内的劫煞力。
他一边跟窦华打,一边跟体内的劫煞力做斗争。
他大吼一声,火浪冲天而起,宛如海啸般朝黑气扑去。
浓密的黑气占据了一半祭天广场。
灼人的火焰占据了另一半祭天广场。
火焰与黑气相互冲击着。
在这个黑暗的夜晚,在这座阴冷的山顶,在那道光柱面前,在那尊慈祥的佛祖巨影注视下,由最漆黑的夜一直冲击到了东方渐渐发白。
这一夜,整个帝国无眠。
所有百姓都在祈祷飞廉国能度过难关;
所有飞廉将士都在与尸煞和恶兽激斗;
所有伏魔者都在极力阻拦天魔师冲上飞廉山。
这一夜,在山顶上那两种力量疯狂冲击下,东方终于迎来了第一抹曙光。
太阳从地平线下缓缓升了起来。
看着那轮温暖的朝阳,窦华发现自己从来没看过如此美丽的日出。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准备修行邪功时,看到的那轮日出。
他突然想回到那个清晨,回到看日出的那道身影前,告诉那道身影再坚持坚持。
或许坚持坚持,他就真的打破桎梏,迎来新生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火海后的古凌可身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人敬重的一代宗师,一直以为自己在世间很有名气。
直到遇到了这个少年,他才发觉自己如此可笑。
他所追求的力量,带给世人的是无尽的苦难。
他所追求的地位,带给世人的是肮脏与血腥。
他将自己的一切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他还喜不胜收地以为这是他靠努力换来的结果。
古凌可涉世未深,内心依然保持着最初的纯洁与天真。
这个少年就像一面照妖镜,将他的丑陋,他的可笑,他的自大无一遗漏地照了出来。
他冰冷了几百年的目光第一次变得柔和起来。
就像当初刚进那个小门派时一样。
那时的他,像极了此时的古凌可。
可从他决定修炼邪功开始,他的人生就变了。
他走上了一条歧路。
他沿着这条错路走了几百年。
他的方向,一直都是错的。
他坚持了几百年的信仰,一直都是错的啊。
他让古凌可选择进北宗还是被他吸干鲜血,就是想看古凌可的信念有多强烈。
他想当年的自己,要是能像古凌可现在这样坚持该好多啊。
现在的自己,一定已经成为受人景仰的一代宗师了吧?
他长叹了一口气。
赤剑从他手中掉落,黑气在他面前消散。
他看着从四面八方扑来的火焰,微闭双眼。
他像拥抱阳光一样,向湛蓝的天空伸出了双臂。
下一刻,火焰如海啸般扑来,埋没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