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下，鬼医嘶哑的好像拿铁片刮锅底的笑声特别难听：“听说你找我？”
    若岚目不转睛地盯着鬼医，说道：“请你救他。”
    鬼医看了一眼若岚身边担架上的古凌可，目光又回到了若岚身上，像哭又像笑地说道：“请我？不是求我吗？”
    若岚毫不胆怯地看着鬼医，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请你救他。”
    “你请我救他，我就要救他？你当我医馆是什么地方？”鬼医声音嘶哑地嚎笑道。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一把刀，落入人耳中后，能割碎人的魂魄。
    若岚心想怪不得没人愿意见鬼医，光是跟眼前这个男人说几句话，都要经受巨大的精神折磨。
    她淡淡一笑，反问道：“既然先生不愿救人，开这医馆又做什么？”
    鬼医冷哼一声，身上气息蓦然暴涨。
    他前一刻还蜷缩在椅子里，后一刻已经出现在若岚面前。
    他身上黑袍无风自鼓，身材明明比若岚高不了多少，在若岚眼中却如一尊百丈、千丈高的魔神般，光是站在鬼医面前，就让若岚喘不过气。
    鬼医伸出化为白骨的手指，在若岚柔嫩的脸上轻轻滑过，呵呵笑道：“小巫女，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这样说话的人。我喜欢，可这说服不了我救他。”
    鬼医飘到若岚身后，骨指从若岚脸上滑到耳边，又从耳边滑到了若岚洁白的颈部。
    他将嘴贴在若岚耳边，说道：“我很欣赏你敢来灭蒙城的勇气，不过你的行为本身就是送死，又拿什么跟我交换，让我救你的心上人？”
    若岚感觉鬼医骨指像蠕虫一样趴在自己颈部，不觉微微蹙眉。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极大的赌注似的，用极其不屑又带着一抹遗憾的语气说道：“若是药皇陛下在，我何必来找你？”
    一听这话，骨指本来想探向若岚胸部的鬼医身上爆发出了一股强横的冷意。
    他飘到若岚面前，像教书先生面对犯错的学生般，寒声问道：“你认识辰夜？”
    若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鬼医。
    鬼医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弄得如此失态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态似的，背对着若岚说道：“辰夜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除了他，世上就没有药师了么？”
    看着鬼医激动的背影，若岚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淡淡说道：“世上药师不计其数，药师榜上排名第一的却只有一位，那就是陛下。”
    “那是他沾着一个‘神皇’的身份！”鬼医猛然转身，盯着若岚怒喝道，“论医术，论炼药术，他哪点比得上我？”
    若岚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老头，轻笑道：“可在药师榜上，先生终究只排第二。”
    一听这话，一股可怕至极的威压从黑袍下那道瘦小的身躯里暴涌而出，刹那间弥漫了整座医馆，就连守在医馆外的许令和赵殊锋都吓了一跳。
    赵殊锋想去看看，许令对他摇了摇头，有些担心却无奈地看了医馆一眼。
    许令太了解鬼医了，知道这位在灭蒙将士眼里的“鬼先生”阴冷可怖，却非常克制自己的情绪。
    此时鬼医被若岚惹得大怒，说明若岚激鬼医救古凌可的方法确实有用。
    强大的威压压得客厅内那盏烛火摇晃不断，随时都会熄掉。
    门窗不断在响，大有随墙面一道坍塌之势。
    鬼医扑到若岚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帽沿下那张被火烧成白骨的晶莹的脸。
    他眼中那对眼眸仿佛漫天星辰般深邃，张开满嘴尖牙，恨不得将若岚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
    享誉天下的药师榜上，朝梦学院院长玄若排名第五，医盟盟主袁游排名第六，就连圣域医道机构——仙宫的部主也只排到第七。
    世间步入神之领域的神迹人中，除排名第一的药皇辰夜外，七族当中的百草族族长排名第三，十荒中的药荒荒主排名第四。
    排在百草族族长和药荒荒主两位仙王之前的，是并未步入神之领域的一代至尊——鬼医。
    鬼医，药师榜上排名第二的大药师。
    一千多年前，鬼医已是仅排辰夜之后的药师榜第二。
    那个时候，鬼医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辰夜那种“神皇”光环加身，这才屈居第二。
    等灭蒙国受了诅咒，他的灵源被毁，再也无法突破神之领域后，这种想法成了他放不下的执念，成了任何人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的禁语。
    鬼医忽然伸出了手。
    在他的控制下，古凌可从担架上飘了起来。
    他看着这个毫无知觉的少年，问道：“辰夜医过他？”
    “对。”若岚答道。
    古凌可腹部衣物像柳絮般破碎消失了。
    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若岚脸上尽是心痛和难过。
    鬼医从那处伤口上看出了辰夜曾医治过的痕迹，点头说道：“没错，是辰夜的手法。”
    他顿了一下，呵呵笑道：“你这小丫头下手可真不知道轻重！他的伤刚好，你就以这种手法把他的伤口撕开了。小两口吵架，不至于要他的命吧？”
    若岚别过脸，不忍心再看古凌可身上的伤。
    鬼医将骨掌放在古凌可胸口，片刻后诧异地笑出了声：“好诡异的一颗灵核，居然将火龙珠和帝夜核这两颗王者灵核融在了一起！我就说他失血过多，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死，原来是这颗灵核在给他续命。”
    “你能救他吗？”若岚问道。
    鬼医听后笑道：“我当然能救他！如果连我都救不了他，世上就没人能救他了。”
    鬼医说完后，特意看着若岚补充了一句：“包括辰夜。”
    若岚松了口气，却见鬼医看着她，用嘲讽的声音说道：“可我干嘛要救他？他体内有这么宝贵一颗灵核，我为何不杀了他，把这颗灵核挖出来？”
    鬼医以为会在若岚脸上看到惊慌，看到乞求，看到愤怒，谁想若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能杀他。”
    “喔，为何？”鬼医笑道。
    若岚看着鬼医那对泛着淡青色光芒的眼眸，说道：“他是辰夜的徒弟。”
    鬼医愣住了。
    客厅内的气氛忽然一滞，仿佛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鬼医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若岚，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突然间哈哈大笑道：“辰夜的徒弟……哈哈哈哈……辰夜的徒弟……”
    鬼医笑了好久，终于笑够了，这才看着飘在空中的古凌可，说道：“辰夜的徒弟，居然会落到我青冥手里！”
    辰夜的徒弟，鬼医想杀就杀了，他可丝毫不会理会辰夜的怒火和报复；
    也正因为是辰夜的徒弟，鬼医却不能杀。
    因为古凌可已经濒临死亡，辰夜都未必能将古凌可救活，他却可以！
    救活了古凌可，相当于医好了辰夜都无法医好的人，做到了辰夜都无法做到的事！
    在药师榜上，鬼医排在辰夜之后，可他的医术却未必排在辰夜之后！
    所以他有不杀古凌可的理由，更确切地说，是有救活古凌可的理由。
    一想到辰夜的徒弟是被自己救活的，鬼医便心花怒放地想笑出声。
    他真想看一看辰夜知道这件事后，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跟这件事相比，一颗小小的灵核算得了什么？
    鬼医盯着古凌可笑了很久，忽然看着若岚说道：“我能救他，可你会死。”
    灭蒙国三十万大军恨透了巫族人。
    无论哪个巫族人踏入灭蒙国，都会遭到灭蒙将士发泄式的虐杀。
    若岚来灭蒙国动静太大了，灭蒙国君伏传派出的要抓走她的灭蒙兵肯定在医馆外等着。
    若岚很清楚这一点，脸上不觉闪过了一抹黯然和决然，说道：“我要等到他被医好。”
    鬼医已经答应了医治古凌可，眼前这小丫头居然不相信自己的医术，这让他有些恼火。
    他带着古凌可向诊室走去，淡淡说道：“哼，随便你。”
    伏传派来抓若岚的灭蒙将士有数十人，由一名灭蒙少将带领着，像一排排整齐的火柱子般在医馆门外守了一夜。
    他们没敢冲进医馆抓人，并非许令守在门口，而是鬼医侍童带出了一句话：“鬼先生说，要等他医好人，你们才能进去抓人。”
    没人敢质疑鬼医侍童的话。
    整个灭蒙国都知道，鬼医侍童这个灭蒙国唯一一个活人代表着鬼医的态度。
    鬼医对医术痴狂成疯。
    昨晚送来的那个少年只剩半口气，若是贸然闯进医馆，打扰了鬼医医人的雅兴，后果可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
    这一夜对古凌可来说很难熬，对守在诊室外的若岚来说也很难熬。
    鬼医刚开始医治古凌可时，诊室内没有任何动静。
    半个时辰后，诊室里面传出了古凌可第一声惨叫。
    那个叫声让若岚欣喜若狂，明白鬼医医术确实高明，将已经被宣判死亡的古凌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在那声惨叫出现后，古凌可的惨叫声一直没有停歇过，似乎被凌迟了整整一夜。
    那些惨叫声痛在若岚心上，每一声仿佛都像一把刀割在了若岚心上。
    若岚环抱双膝，将脸埋在双腿间，精致的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很快又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古凌可的惨叫声从她指缝间传入了她耳中。
    她拼尽全力，才控制自己没闯进诊室阻拦鬼医。
    对于诊室内的鬼医来说，古凌可的惨叫声犹如乐曲般美妙。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悦耳的声音了。
    他围着榻上的古凌可转来转去，感受着古凌可体内逐渐旺盛的生机，自言自语道：“三源同体，既是净化师，还是锻造师，又是尸煞，这等奇怪的身份，普天之下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人，辰夜这老家伙倒是捡了个便宜啊。”
    这些话飘入了昏昏沉沉的古凌可耳中。
    对古凌可来说，鬼医的声音引起了他身体那种疼进了灵魂的触感。
    他还依稀记得鬼医在他耳边说的第一句话：“小鬼，我传你神藏术，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古凌可不知道神藏术为何物，不过“神藏”两个字一旦出现在医界，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
    九术之医药篇、世间最强医术名为地灵。
    地灵分上、中、下三卷：
    上卷天合术医人，如今只有辰夜拥有；
    下卷万物术可医飞禽走兽，可医花草树木，如今藏于黑泽中的皇族百草族；
    至于中卷神藏术则可自医，是世间最强大的自医术。
    神藏术是让生机在体内流转，通过在体内循环流动进行驱疾补伤的医术，是大黑暗时期被争夺得最厉害的宝物之一。
    后来神藏术失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这种医术的任何消息。
    谁能想到，神藏术居然藏在无人敢进的灭蒙城内。
    带着无尽生机的文字被鬼医灌入了古凌可体内。
    那些文字刺激着古凌可陷入沉睡的肉体，将已经接近死亡的肉身重新唤醒。
    这是极其痛苦的过程，仿佛新生的血肉要吞噬原有的血肉，新生的骨骼要合并原有的骨骼。
    每一个文字都像一把刀在割着古凌可的身体，让古凌可痛苦万分，精神随时都会涣散。
    鬼医看着他的样子，不无担忧地说道：“小鬼，你可要坚持住啊，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拿什么嘲讽辰夜？”
    整个灭蒙国都在这一夜焦虑地等待着。
    东方发白后，诊室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鬼医从诊室走了出来，看着在门槛外蹲坐了一夜的若岚，说道：“他死不了了。”
    若岚缓缓站起身，对鬼医行屈膝礼，说道：“多谢先生。”
    “用不着谢我，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鬼医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走去。
    耽搁了一夜，是时候带这个巫族少女去皇宫了。
    若岚向诊室内躺在榻上的古凌可看了一眼。
    她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看古凌可的最后一眼。
    转身之后，等待她的将是死亡的绞刑架，是生命的尽头。
    她看着那个重归平静的少年笑了笑，看着这个世上自己最在意的人，脸上带着一份伤感，一份满足，一份不舍和一份诀别，轻语道：“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