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用的刀是一把几年前从重源城买的青钢刀,造型美观,锋利无比。
他很爱惜这把刀,每天都会用布娟进行擦拭,但他从没像今晚擦的时间这么长过。
从点了百鸟殿里的灯烛后,他便呆在房间里擦刀,一直擦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刀装回刀鞘,起身煮了一杯茶。
韩清用一个边角被磨破的木盘端着茶水,走进了岳峰居住的那间院子。
那间院子并不暗,因为天黑后,便有百鸟谷弟子按韩清吩咐,进房间替岳峰点灯。
韩清端着茶水走进房间,将茶杯放在椅子旁边的木几上,转头朝靠着椅背睡觉的岳峰看去。
岳峰一身酒气地躺在椅子上,乱糟糟的灰白头发随意束成一团,戴在头上的六珠白鹤青玉冠快歪到耳边了。
他身上那件六鹤墨青袍肮脏不堪,散发着刺鼻的臭味,手指很长的指甲里满是污垢,脚下还丢着好几个空酒坛,很难让人将他和百鸟谷谷主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韩清叹了口气,说道:“师父,喝杯参茶吧。”
岳峰没有反应,似乎睡死在了椅子上。
韩清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失望。
他早已没法依靠眼前这位师父,然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晚煮的这杯茶,正是他替岳峰尽的最后一份孝心。
韩清从房间里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后,向院外走去。
他忽然间停下脚步,转身跪在院中,对着烛光摇曳的房间深深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房间内,在韩清离开后,不知睡了多久的岳峰慢慢睁开眼睛,像一只沉睡了千年的总算活了过来的石龟,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
他端起韩清替他煮的茶,走出房门,盯着韩清落在院子里的木盘看了很久。
这是韩清第一次落下一个东西,尽管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木盘。
岳峰忽然端起茶杯,也不管茶水烫不烫,也不管茶水顺着唇角洒了多少,将茶水一饮而尽后丢掉杯子,抬起双手,扶正了脑袋上那顶偏了多日的六珠白鹤青玉冠。
律谷,谷狱。
谷狱是关押尸煞或谷内犯错祭司与弟子的地方,是魔风谷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多年来,一直由身为谷律的律谷谷主罗督镇守。
最近一段日子,罗督在没谷替罗桓护法,于是镇守律谷的重任交到了一位长年居住在律谷的一等祭司罗西禹手中。
罗西禹是谷内一代师长,在谷内的资历比罗文人、何臻这些二代祭司老得多,然而平日里为人低调,别说其他山谷,就连律谷很多弟子都不知道这位祭司。
这是律谷除谷主罗督外,境界最高的人,已经步入圣境巅峰多年,只要再向前跨出半步,就能攀到王境这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罗西禹也是罗督最信任的祭司之一,去年魔风谷暗中派人查探谷内北荒蛊荒士的五人组中,律谷派出的就是罗西禹。
今夜的律谷像往日一样宁静,可谁也想不到,常年呆在房间里不出户的罗西禹会夜入谷狱,手里还提着陈宁从古凌可手里夺来的那根离火锏。
一名律谷侍卫带罗西禹来到了关押陈宁的那间牢房前,内心一直在揣摩罗西禹夜探谷狱也就罢了,怎么手里还提着被当作证物的离火锏?
他转身准备离开,刚向前走了一步,身后便传出了铁锁被砸开的声音。
那名侍卫转身看去,只见牢门上的锁被砸坏,挂在门上的铁链像一条死蛇般掉在了地上。
罗西禹看着端坐牢房内的陈宁,平静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这把锏我给你带来了,去从罗祎那儿把‘迷幻天象’拿来,不要让我失望。”
端坐闭眸的陈宁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罗西禹问道:“你信不过我?”
罗西禹轻哼一声,说道:“谷里的人现在只剩我跟‘狼牙’了,如果不是我实在脱不开身,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旁边那名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罗西禹似乎这时才想过旁边还有一个带他来的侍卫,于是转过脸,朝那侍卫看了一眼。
陈宁走出牢门,从罗西禹手里接过离火锏,看都没看因为被罗西禹看了一眼导致七窍流血而亡的那名律谷侍卫,慢悠悠朝狱外走去。
他嘴角浮现出了一抹冷酷的笑意,说道:“放心,我会好好对待罗嫣然那位亲弟弟的。”
陈宁没受到任何阻拦地离开了谷狱,罗西禹则向谷狱深处走去。
当他从一条两边关着很多尸煞的狱道里走过时,从两边牢房里传出了无数怀着憎恶、愤怒、仇恨等的气息。
似乎只要罗西禹敢靠近这些牢房,立即会有脑袋从牢房栅栏里伸出来,将他整个人咬碎。
感受着牢房里的众多气息,罗西禹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们……恨魔风谷吗?”
听到罗西禹的话,那些气息滞了滞,明显带着一丝困惑。
罗西禹呵呵笑了笑,又问了一遍:“你们恨魔风谷吗?”
牢房里蓦然爆发出了被愤怒和仇恨淹没的咆哮声。
他们是来自陵谷各地的尸煞,有的被魔风谷关了几十年,有的已经被关了几百年。
他们本来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却被魔风谷关在谷狱里等死,如何能不恨魔风谷?
感受着空气中那些被疯狂埋没的气息,罗西禹哈哈笑道:“哈哈哈,很好,很好。既然你们这么恨魔风谷,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毁了魔风谷吧!”
魔风谷,谷门外。
魔风谷有陵谷最强大的两座法阵之一——八风五运阵守护着,不过这座大阵耗资巨大,纵然凭魔风谷的财力也只能守护三十六正谷,三十六正谷以外的七十二偏谷跟三百野谷都守护不到。
魔风谷谷门位于七十二偏谷,但也有强大法阵守护,别说普通人,就是黄阶、玄阶修行者来到门前也无法闯入。
可对身为十荒之一的北荒来说,要破掉赋在谷门上的法阵易如反掌。
此时的谷门外站着很多身影,大部分皆身穿轻盈黑衣,脸上戴着一张毫无特色可言的面具。
那面具通体漆黑,只在额头上纹有一尊香炉,香炉中间刻着一个“北”字。
这些都是北荒弟子,一眼望去,竟有两千多人。
站在北荒弟子前方的是北荒诸多神祀和数位护法。
那些神祀和护法前方有张椅子,一位老者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是别人,而是北荒荒主利郧,一位步入了神之领域的神迹人,世间赫赫有名的三位九品召唤师之一。
药荒荒主鬼手由于受到罗浩然用鸣天钟轰出的一记杀招,重伤后早已离开陵谷。
三个月前,在野谷吃了大亏的北荒却没有离开,反而又被利郧带来了魔风谷谷门外。
跟上次相比,这次的人群中多了几道身影。
那几人身穿利郧和诸位护法才有资格穿的黑色朝服,朝服后却纹着“东”、“西”、“南”、“北”等的字样。
那几人系在腰上的腰带也是由一种不多见的黑蟒蛇蛇皮制作的,腰带正中央镶着一颗黑色宝石,宝石上铭刻着一个凛冽的“杀”字。
“东”、“西”、“南”、“北”代表着四荒中的“东荒”、“西荒”、“南荒”和“北荒”。
对于蛊荒士而言,这样的字迹太招摇,平日里绝不会有人穿这种衣服行走世间,然而这身衣服却是眼前这几人的特色。
因为他们是“四荒十三杀”的人。
暗杀界有三大杀手组织,三大杀手组织中的翘楚便是传说中的处刑人。
圣域的暗杀组织——“地狱”里,处刑人名叫“地狱十八判官”;
六魔的暗杀组织——“魔海”里,处刑人名叫“魔海三色海”;
十荒的暗杀组织——“四荒”里,处刑人名叫“四荒十三杀”。
“十三杀”是十三位低调但非常有名的杀手,其中包括四位地贤境级别的“四贤杀”,四位圣境级别的“四圣杀”和四位王境级别的“四王至尊杀”。
这十二个人,全部归和东魅、西影齐名的十三杀杀主南梦管。
北荒荒主利郧是世间最强大的几位九阶杀手之一,南梦只听命于四荒荒主,所以利郧是南梦的四位上司之一。
然而南梦这个女人随心所欲惯了,利郧和其他三位荒主很难使唤这个女人,他这一次能从南梦手里调来一半人已经很不错了。
站在人群里的那几人正是“四贤杀”和“四王至尊杀”里的两位。
尽管几人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也给普通蛊荒士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大部分人都不愿靠近那六人,离六人最近的一些蛊荒士哪怕将目光移向其他方向,汗珠也会顺着脊背不停往外淌。
一名蛊荒中祀淡淡地看了一眼六人,心想连“四荒十三杀”都请来了,荒主这次是铁了心要灭了魔风谷啊。
一名蛊荒少祀忽然从远处而来,走到利郧面前行跪拜礼,说道:“荒主,西宗正带人攻打重源城,恐怕来不了了。”
利郧缓缓睁开眼睛,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杨明死了崽,于是拿整个西宗的前途去硬扛重源族这头怪兽,可真不是明智的选择啊。”
元宵节时,噬血宗西宗少宗主杨思瑜死在了重源族天才少古道风手中。
利郧很了解噬血宗西宗宗主杨明为人,知道杨明肯定会因杨思瑜的死跟重源族鱼死网破,因此没感到多大意外。
倒是那名少祀脸上露出了不悦,说道:“明明说好要跟我们一起攻打魔风谷,却在此时变了卦,噬血宗那些人果真不靠谱。”
“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来,杨明大力发展西宗,培养他家崽儿,正是为了把西宗交到他家崽儿手上。现在他家崽子死了,他没了希望,会干出凭西宗那点人就攻打重源城这种疯狂的事也能理解。”利郧悠悠说道。
他笑了笑,说道:“不过这倒是帮了我们的忙,有西宗在重源城捣乱,无论魔风谷这边发生多大的事,重源族都没精力派兵支援。等重源族缓过神时,魔风谷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那名少祀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兴奋,忽然间问道:“荒主,那个‘狼牙’,靠谱吗?”
利郧嘴角浮现出了一抹古怪的笑,说道:“放心,他做事,从不出错。”
天罡谷,星河室。
罗祎已经在星河室里呆了很多天,这些天由于内心苦闷,他发了疯般修炼观音手,室壁四周很多地方都有他留下的或深或浅的掌印。
他一直想将自己从失去朋友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可他无论多努力,依然忘不掉当初听到的那句话:“那个古越啊,好像被陈宁杀了。”
悬空祭台上,罗祎端坐闭目,呼吸急促却不紊乱。
他额头、颈部渗出了小小的汗珠,尽管没有动,周身依然浮现着数不清的虚幻手掌残影。
如果让天罡谷祭司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吃惊,因为这些手掌残影分明有六十四掌之多。
这才多长时间,罗祎已经能将观音手掌握到六十四掌了。
这是何等逆天的天赋!
那些飞在空中的手掌残影最远可达深渊对面室壁,像一群鸟儿一样绕着悬空祭台飞了一圈,这才回到了罗祎身上。
罗祎长出了口气,刚刚调整呼吸,忽然听到星河室的门开了。
平日里没人会来星河室,更何况已经这么晚了,这让罗祎感到好奇。
他睁开双眼,不觉惊愕,因为向他走来的人是陈宁。
近一个月来,陈宁一直被关在律谷,禁止任何人探视。
罗祎很吃惊陈宁能从律谷跑出来,更让他吃惊的是陈宁跑出来后没有逃走,反而光明正大地来到天罡谷,走进了守卫森严的星河室。
守在星河室外的侍卫都是上灵境或中灵境级别,首领还是一位步入了承师境的强者。
看着陈宁正在用丝绢擦拭离火锏上的血迹,罗祎知道星河室外谷卫已经全部遇害,内心的警惕顿时高了几分。
“这么晚了,罗大公子还没休息啊?”陈宁悠悠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手里的离火锏上,不曾抬头看罗祎一眼,似乎地位比很多祭司还高的罗祎连让他看一眼都不值得。
罗祎从悬空祭台上缓缓站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然是来……找你喽。”陈宁走上悬空石桥,将沾有血迹的丝绢丢进深渊里,看那丝绢在降落的过程中被高温点燃,化成了点点灰烬。
直到这时,他才扬脸向罗祎看去,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略带玩味的笑容。
“听说,你夺得了甲子赛第一?”陈宁问道。
罗祎眸中闪过了一丝疑惑及警惕,问道:“是又如何?”
陈宁呵呵笑道:“是的话,就把‘迷幻天象’给我吧。”
“你很想要这种功法?”罗祎说道。
陈宁走上悬空祭台,停在罗祎面前十余米远的地方,把玩着手里的离火锏,笑道:“我可是为了迷幻天象才来你们魔风谷的,如果不是为这个功法,我跑这个鬼地方来干嘛?”
罗祎只听说陈宁是来自古阳陈家的天才少年,对陈宁了解不深,也不想跟陈宁有太多瓜葛。
他向陈宁跨了一步,眸中泛出了几许杀意,问道:“古越是你杀的?”
陈宁咧嘴笑道:“没错,他就死在你脚下这座深渊里,我留在他身上的封天印在他掉下去没多久便消失了,可见他已经被烧得连渣都没有剩下。”
罗祎摆出了一副攻击姿势,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下去陪他吧。”
陈宁哈哈笑了起来,看着罗祎的目光中充满了嘲讽:“想杀我?就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