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明抚摸着额前的那撮紫发,脸色很是阴沉。
不知道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野小子,竟然敢斩落几丝他引以为傲的王族龙髻,简直活腻了。
“公子,使银索那位是北冥国世子,出刀的是中垣武林盟主,与瑶光国主和那位的交情不浅,都是难缠的主,被他们盯上,很是棘手。”白衣秀士替执明添了茶,“万不得已时,在下建议公子面见瑶光国主,如此能保公子平安。”
好在这处私宅是万国朝会时买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衣秀士落户瑶光,便是半个瑶光人,目下瑶光护军要追查近期入城人的路引,暂时查不到此处。
执明一口灌下茶水:“以先生之智,两个小毛贼,难道还摆脱不了?”
白衣秀士如实答道:“北冥王族公子都被称为神荼,他们身上有识别神力的法器,在下偶然得到的这股力量,能为公子解失忆之症,也有可能会被神荼识别追踪。”
提到失忆,执明胸口的恨意更烈,他紧紧攥着茶盏,几乎要捏碎在指尖。
他的失忆,空缺了几年,让那人趁虚而入,赢得君心,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那人当年在杀他之前给他喂过一颗药丸,如此明显的预谋,谈何公平。
若不是这位号称石湖居士的白衣先生半年前替他解了失忆症,他几乎就要在懵懂一挥笔中选了个天权东君出来。
失忆还被天权朝臣摆弄着选枕侧之人,这让执明恨得牙痒痒。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玉衡郡主那张让人厌恶的嘴脸算起……
听说那人消失于江湖三年多,本是和慕容黎再续前缘的最佳机会,该死的失忆症误了他的大事。
好在瑶光国主竟有再立东君之意,他丢下天权国事,让石湖居士暗中带他入瑶光,想来重拾慕容黎的心。
巧得很,正碰上瑶光士族公子对那人喊打喊杀,他自然要顺水推舟,借势而为。
本想事成之后便与慕容黎相见,来个意外之喜,万万想不到那人不但败不倒名声,还从天而降,正式接了瑶光东君玉印,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执明猛然摔下茶盏,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分明他和慕容黎才该是天造地设。
*
巽泽又百无聊赖的坐在秋千上,任秋千将他修长的双腿荡得一晃一晃的。
秋千藤蔓上的花,上次为慕容黎下了一场花雨,几乎撸秃了,只稀稀碎碎吊着几朵,如巽泽此时的表情一样,蔫蔫的。
“阿巽……”慕容黎在小谷外喊了几声,始终无应答,钻了进来便看到巽泽蔫蔫的表情。
大概是感觉,巽泽自从上次去找北风收租回来便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他在宫外撞见了什么。
他不说,慕容黎自然是不问的。
“阿巽。”慕容黎拉住秋千,使秋千飘荡之势停下,“北冥世子那日提醒我,给悄声注妖气之人修为在他之上,或许不是妖,而是取了妖丹,得到了妖力,即便有束妖银索他也很难对付。”
“嗯。”巽泽目光还锁在远天外,淡淡道,“小杜说了,他们二人合击也败下阵来,确实不容小觑。”
慕容黎看着他:“那阿巽有什么打算?”
“我吗?”巽泽此时才收回目光,有些不解。
慕容黎怔了怔。
这不该是巽泽此时的态度,以往对自己不利的人,巽泽杀伐之狠绝,从无活口,断不像今日这般,明知对方强大,又对自己不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巽泽也怔了怔,慢慢生出一丝自嘲,对方是执明,他能怎么样?
是那年慕容黎宁愿自己被埋葬,也要在地宫坍塌瞬间将之推向唯一生机的人,他能怎么样?
若当年埋的是执明,他也不用启动八剑,不用筋脉尽断,不用修为未复又经历江湖之行那波凌辱。
那个他一千遍一万遍想杀又不能杀的人恢复记忆来了瑶光,他能怎么样?
当年他与慕容黎虽有三重礼为聘,未行周公之礼,若看不惯,大可自在离去。如今水乳交融过,境地完全不一样了,再想甩袖离去还是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他可以为慕容黎战死,但绝不容许慕容黎再为那人不顾生死而牵连自己入地狱。
他猛然起身,“阿黎,我……”顿了顿,“没什么。”
他本来想说他没那么大度,却突然改口。
慕容黎又不知情,还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不该生他的气。
只是任何人都明白,最初刻在记忆里的情,是很难让人忘却的。
哪怕他们经历再多,也抹灭不了执明在慕容黎心里的地位。
多日,巽泽都把自己关着,喝着闷酒。
那日,方夜为慕容黎端茶,瞥见慕容黎心不在焉,竟把奏折批错了,出言提醒。
慕容黎才扔下笔,黯然神伤:“阿巽,多日没有理我了,以往他总会盯着要让我吃好,给我熬参汤,他不应该是这样的,连我几日未用早膳都不知道。”
方夜吃了一惊,国主竟然几日都未用早膳吗?他想着有巽泽为国主烹饪,吃食方面是不需要他多此一举的。
若真饿着国主,便是臣子的失职,但他还没开口,慕容黎便起身,朝巽泽躲起来喝闷酒的地方行去。
酒瓶子胡乱扔在桌上,一桌子的饭菜一口都没动过,巽泽却不在屋里。
慕容黎不怒而威。
方夜都不敢多话,只是俯首:“郡主……或许是飞出宫了,臣这就去查。”
他特意加重了飞这个字。
*
巽泽在醉仙楼。
醉仙楼当然是喝酒的地方,酒楼老板眼尖,已知他是国主东君。
都不用招呼,便给他上了最好的酒,配了最好的菜,留了最好的厢房。
往外一宣扬,国主东君上醉仙楼喝过酒,那简直就是一块活招牌,生意不得蹭蹭往上涨。
醉仙楼,便是醉东君这样的仙人啊!
巽泽当然不去理会酒楼老板揽客的心思,只知打着国主东君的旗号喝酒不用给钱,那么虽然不习惯东君这种称呼,至少这个位置,也不是一无是处。
反正他这人霸王餐吃多了,从不习惯揣钱在兜里,亦或是在玉衡吃饭就不用掏钱。
其实大多时候他在外吃住,都会有人来替他结账。
比如此刻,付账的人便来了。
西风飘来一股墨香,依旧抱着竹简和笔,走到巽泽面前,也不颔首,只在竹简上认真写着什么。
巽泽喝着酒,随口道:“你来做什么?”
西风道:“属下来替阁主解惑。”
巽泽冷冷一笑,继续喝酒。
“北风说阁主最近遇到了糟心事,他解不了,属下便来了。”西风是黎泽阁的智囊,巽泽所思所做往往大开大合,西风便不一样了,心思细腻到令人发怵。
论阴谋阳谋,他或许比慕容黎有过之而无不及。
巽泽淡淡看着他执笔的手:“你在写什么?”
“添一个名。”西风从竹简中抽出一份名册,名册上他刚添了两字:执明。
这份名册,是巽泽让他制定的死亡名册,不久之前,名册上才有五人死无葬身之地。
巽泽要谁死,完全不需要理由。
他看着执明二字,倒也没什么表态。
西风缓缓道:“他是悄悄出的天权,悄悄来的瑶光,自然悄无声息的失踪也不会有人察觉。江湖之上,杀人越货之事频发,偶然死了个不明身份的天权国主,只怪命数不好。”
要执明死,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只不过巽泽不想那么做。
慕容黎也不是吃素的,他怎么做最后慕容黎或许都能查了去。
他淡淡的不说话,继续喝他的酒。
“死不能解阁主之惑,属下倒有些话本可供阁主参考。”西风把竹简铺开,呈递到巽泽面前。
巽泽只淡淡扫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你可知瑶光北境北冥之国接壤云磐国,云磐与北冥常有商旅发生口角之争,继而斗殴,看似只是商贩间的小闹。但北冥世子来我瑶光,并非游玩,实是未雨绸缪,欲借瑶光强国之威敲山震虎,解北冥外患。”
西风道:“给悄声注妖气杀王上,是想断北冥之助?”
巽泽冷然:“他们知道杀不了,也不会再次出手。”
在巽泽眼皮下想杀慕容黎,实属异想天开,然刑场事件之后暴露了一个人。
西风思索道:“天权国主此时出现,莫不是与北冥或者云磐有关?”
“只怕这背后之人便是云磐国的细作,要的更是执明死在瑶光。”巽泽这把刀,只为慕容黎披荆斩棘,可不是人人都能借的。
“倘若这背后有人操控,无论江湖误杀还是天灾意外,只要执明死了便不会悄无声息。”西风面上有一丝惊异,“届时天权定会发兵瑶光,瑶光顾头顾不了尾,正可解云磐之围。”
“故而。”巽泽讥讽一笑,“这真是一个麻烦且愚蠢的人。”
“既然是个愚蠢的人,阁主何必因他乱了心绪。”西风替巽泽斟酒,听得巽泽轻叹一声,这叹息,唯有寂寞。
他似乎懂了,“阁主在意的,是王上的心意?”
巽泽喝酒,指尖捏出苍白:“酒不如初,人不如旧。”
西风缓缓道:“一个人真正的心意,往往在最不经意的那一刹那表现出来才最为真实。若阁主需要,属下可安排话本一测。”
巽泽继续喝酒,慕容黎在意执明还是他多些,测不测本没有太大的必要,他为慕容黎,从来就心甘情愿,不求回报。
只是到了如今,还是多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心思,他也想求他最在意,做他心坎的唯一。
任何人对他都构不成威胁,唯有执明……
西风道:“阁主就算不屑,该演戏的时候也不要埋没了自己的天分,偶尔柔弱不能自理更能拿捏人心。”
演戏?玉衡人人擅长,只要有话本,他们便可演一场好戏。
四护法中,西风看似最为柔弱,但绝对是最难缠的一个。
巽泽此时才把目光锁在竹简的话本内容上,饶有深意的看着:“你想写什么样的话本?”
西风眉眼有一丝笑意:“准能令阁主心情愉悦。”
巽泽:“我不想用黎泽阁的人。”
西风点头:“属下也是这么想的,盟主下面,桀骜之人众多,有肥羊可宰,想必都很乐意。”
“那便不用顾忌我的面子。”巽泽摊手,“江湖人嘛,野蛮粗鲁些实在正常不过。”
西风顿了顿,“只是……”
巽泽抬眸,看着他。
“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段情。”西风低眉,顾盼之间有些伤感,“倘若那不经意间的心意不如阁主所愿,属下惟愿阁主潇洒随性。”
若是慕容黎下意识在意的还是执明……
“瑶光王室困不住我,声名更不是枷锁。”巽泽把酒递给西风:“喝酒。”
西风未接:“属下不胜酒力。”
“怕什么?”巽泽道,“本阁主不是教过你们如何喝而不醉吗。”
一面喝一面从指尖排出去。
“喝酒只为穿肠而过的话,实属糟蹋了好酒,浪费了钱。”西风轻轻道,“是北风让属下花钱要有节制,不能冤花一分,玉衡有钱了才等于阁主有后盾。”
“连为本阁主花钱都那么吝啬,难怪阿黎说要从你们身上剥皮简直难如登天。”巽泽神秘一笑,“借国主东君之名,今日喝酒不用花钱。”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西风开始收起他的竹简和名册,“属下来的时候听说王上已出宫,阁主保重。”
“……”巽泽皱了皱眉。
西风转瞬便带着他的墨香来无影去无踪了。
国主东君名声在外,稍一打听便知道他过了哪座桥,去了哪座楼。
西风果然最为阴险,梅开二度,巽泽准备闪人的时候慕容黎一脚已跨入了醉仙楼。
莅临两位大人物,老板低头哈腰时笑得嘴都合不拢,高呼起来:“国主万岁……”
“东君在三楼雅间畅饮,喝的是小楼最有名的芳春酒。国主这边请……”
脚步声由远及近,逃肯定是来不及了,巽泽只得装作若无其事,顺带吃了一惊,迎候慕容黎:“咦!阿黎,你怎么也来了?”
一挥手间所有人知趣都退了下去。
慕容黎只轻轻应了一声,也不说话。
“芳春酒,由丹阳,青山一带所产,冬酿而春熟,入口十分醇爽,阿黎尝尝。”巽泽倒了一盏酒,举到慕容黎面前,眨眼赔罪。
慕容黎接过未饮,搁在桌上,沉吟了片刻,突然拿起筷子夹了饭菜便吃了起来。
巽泽一时竟无措了:“阿黎,菜都凉了……”
“我饿了。”慕容黎嘴中嚼着饭菜,说出这三字的时候竟有些哽咽。
他把最好的都给他了,却还是留他不住,心中压着巨石难受得突然像个孩子。
“正因为饿了,更不能吃凉的。”巽泽取下慕容黎手中碗筷,立马吩咐掌柜伙计的换一桌新鲜热乎的饭菜。
珍馐呈放完毕,替慕容黎夹菜,陪慕容黎吃着。
慕容黎只顾埋头咽着饭菜,眼中的委屈却是怎么都藏不住,顿时让巽泽内心慌乱无比。
柔弱不能自理时最能拿捏人心,西风说对了。
是慕容黎柔弱,他被拿捏了心。
“阿黎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阿巽不在,我没有胃口。”慕容黎黯然神伤,凝视着那盏芳春酒。
慕容黎凄伤魅惑心灵,巽泽负罪感一下就上来了:“都怪我……”
“我一定做错了一件事。”慕容黎眼神转向巽泽,“才会让阿巽这些天独自伤神。”
“没有,不关阿黎的事。”慕容黎那凄然的眼神,随时都能令巽泽心痛,他靠近慕容黎,握紧他五指,柔声道,“这人呐,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没来由的心情烦躁,需要自行排解,才能长寿,怎么能是阿黎的错。”
慕容黎眼神逐渐转为清澈:“真的吗?”
“真的。”巽泽认真的替慕容黎添菜,“阿黎认真吃好喝好,晚些一起回宫。”
“不回去了。”慕容黎放下碗筷,许是已经吃好了。
巽泽疑惑:“不回宫?”
“阿巽喜欢在外面,我们便在外面。”慕容黎拉起巽泽,已然握得很紧。
??
巽泽心鼓一震,大感不妙。
果然,腰间已被环住,顿时酥软到不能自己。慕容黎道:“我命方夜寻了两匹好马,明日我们去驰骋,去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