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尘世之间奇怪的事总会接二连三,甘坤道不见了踪影,那何重越也不知去向,几番去松竹山,石任意都没见上何重越,那换了的锁仍旧纹丝不动,看来,何重越也远走他乡,因着他已知道石顶富的死讯,大仇已报,从此远离椒城,远离坝沿村,也远离了松竹山的茅屋。
乔装打扮之后,估摸着无人认出,石任意和李梦香便欢欢喜喜吃了一顿酒,之后归来。行至半路,二人歇脚,这时一中年妇人怀抱约莫一岁大小的婴儿,而身旁则是中年男子摇着拨浪鼓逗耍陪伴,再身后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含笑瞧着前方两中年人,紧紧跟随,石任意只一眼,这三人便都收于眼中,他皆认得。
不错,他们分别是刘大和周红绣,还着那二十多岁的女子便是姚彩莲。
石任意知道刘大怨恨自个亡父---石顶富,遂归来椒城也没去过姨母家。今日不巧乡间遇上,他赶紧转身,躲在李梦香的身后,直到刘大和周红绣、姚彩莲他们只顾着看护婴儿而无从顾及的从他---石任意和李梦香的身旁路过。
路过也就罢了,偏生,那刘大是大大咧咧的,留不住嘴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一路上叽叽咕咕的,说什么:好孩儿,日后长大可别像你父亲---石顶富那般恶贯满盈,你要像你娘亲---姚彩莲那般善良才好啊!
石顶富、姚彩莲,他犹如被一阵狂雷轰顶。闲言碎语不是假的,父亲坏事做绝,连姚彩莲亦不放过,刘大为了姚彩莲出头,可到头来,石任意也没料到,姚彩莲被石顶富糟蹋之后竟然怀有身孕,且还生下了个男婴。真是想不到,真是天大的冤孽呀!
呆呆地瞧着三人带着婴儿离去的越来越远,石任意这泪儿又忍不住流出。
“石秀才,你......你别难过了,你父亲作恶,已被正法,但这个婴儿应是你的亲兄弟,你难道不想和他相认,哪怕有朝一日?”
石任意苦笑了起来。“不必,有我姨父、姨母照庇,姚彩莲必然会在他们家中好好抚养我这......我这弟弟长大成人。”
李梦香微微颔首,她猜出了其中的大体来龙去脉,也不想令石任意难过,遂好劝。“我们回去岩穴之中吧!”
“好!”石任意只此一个字,揩了揩眼泪,便迈步。
归来岩穴,一连十日,石任意都不愿离开半步,就连他打算用一生来成就的“生死之道”也没心思起笔写下去。
今个,憋闷了多日,李梦香自个去集上采买了些酒食归来,她刚入那岩穴,那是蹦蹦跳跳的欢喜劲,匆忙就对石任意道:“石秀才,你可知梦香打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他无精打采,抬起头来,无力问了句。“打探了些什么。”
二人虽然如同主仆一般,但与她已这般长久待在一块,闲暇的时候,他自然是将自个这些年来的种种经历都如实告知了李梦香,而李梦香对他过往亦了如指掌。
“你记挂的叶珩---叶公子如今可是个行商好手呢!”
“叶珩?”他已一年多未见过他了,是啊!这一年多以来,他似乎与世隔绝,别说没见过叶珩,归来之后,谁人也没见过啊!
“是他,你的什么表弟。可石秀才知不知道,他竟然和你所钦佩的仇人何重越成了朋侪,二人一道行商,将马厂的马匹采买之后,贩去外地,可狠狠挣了银子呢!”
何重越与叶珩成了好朋侪,一道行商?且还贩马?
石任意起身,他若有所思,不错,何重越与叶珩都打过贩马的主意,那会他---石任意也想过和他们一道贩马,可惜,自个偏生不是行商的料,和谁相谋一场,到头来都是空。人家二位行商就能挣得大把的银子,自个听到李梦香的话,真真死心了,自个确实不是行商的料啊!
无论如何,一年多了,自个与世隔绝,好在“生死之道”已开始编撰,尚能宽慰自个。但,自个与世隔绝,那心中仍有许多惦念不能相忘。最为紧要的便是甘坤道,他们已私定终身,算是夫妻,可惜,爱妻实在太刚烈,亡父---只不过说是反对他们成婚,她便负气而走,再无音讯,石任意就算避世,仍然没放弃寻回她的念想。
还是乱糟糟的,心中无法平宁,已十日未离开岩穴半步了,索性就出去闲逛一番吧!
“梦香,我要出去走走,你留在这儿,帮我的衣裳洗洗。”
“啊?”李梦香心有不甘,他一人外出,将她丢下,实在让她不知是气恼还是听凭吩咐,只有撅起嘴以示不满。
见她不说话,反正自个烦闷,也不多话,他便迈步就走。
独自外出,他也是稍作乔装打扮,避开世人,以免旁人认出他来。走了些路程,心乱如麻,连身旁最美的春光都无暇游览,好似个木头人一样只知道向前、向前迈步。
不知过去多久,他抬头,仰望天际,一声长叹:吾妻在哪?
天色渐渐暗淡,黑云笼罩,分明这春雨即将来临,他赶紧加快了脚步,转身,是归去的路。
迅疾之下,又仰望天际,突然一个电闪、闷雷,他惊悚之下,脚步更加极快飞奔,妄图趁着雨水未落的时候赶回岩穴之中。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他过于着急,飞奔的时候却不小心摔了一跤,亦不知自个跌落了什么地方,生生的厥了过去。
春雨阵阵,惊雷连连,他似梦似幻之际,仿佛自个已来到了一处雨后的山林。再度缓步而行,前处果然瞧见了庙宇,门额上乃是“灵隐寺”三个大字。
他明白了,这儿乃是杭州灵隐寺啊!自个怎会赶来这儿?
他傻傻地望着山门,不解的时候,突兀感到有人对他说话:呆子,还不进去,你父亲就在里面。
“父亲?”他大吃一惊,转身,四处打量,可惜不见人影。“谁,谁在对我说话。”
“奴家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
犹如一阵软绵绵的春风拂过,吹来他的耳畔,可他却丝毫感触不到温软,而是瞬间泪流满面。
“宝儿,原来是你啊!你究竟在哪?你出来见我呀!为夫实在思念你,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此言一出,不想再无说话声回他。
过了些时候,仍无人应话,他双拳紧握,并非去那灵隐寺之中,而是飞奔着往回去寻他的爱妻。
不知飞奔了多久,再度滑了一跤,之后便没了知觉......
缓缓睁开双眼,他勉强支撑起身,原来自个摔倒,已厥了过去,这会雨停日出,春阳暖暖地照耀着他。
而他醒来的头一件事便是想到梦境之中父亲在灵隐寺的说辞。起身,他不会犹豫,他能做的便是快马加鞭,他要去灵隐寺瞧个究竟。
路上,一位村妇闲步,他上前把了人家一两碎银,而后对那村妇交代几句,指望她去岩穴传话李梦香,自个要事外出,过些时日归来。
一切安排妥当,他便日夜兼程,直奔去了人间天堂---杭州。
杭州的繁华令他瞠目结舌,好一处春色如画,好一个如梦似幻的宝地,然他无心观赏,直奔去了灵隐寺。
对灵隐寺的小和尚说明来意,然小和尚则告知他,这儿根本就没什么石顶富的人,让他离去。
不对啊!分明是甘坤道的指引,说是他的父亲在灵隐寺啊?难道,自个真的傻傻的,又分不清真实和梦境了?甘坤道已一年多不见踪影,或许她又去了京城,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去密会朝中大员也不一定啊?
山寺之外的一处凉亭之中落坐。然,就是这么一坐,跟随一位白须老和尚一同的一位中年断臂和尚映入了石任意的眼中,他,是他---自个的父亲,他竟然是真的,真的没死?还赶来人间天堂的杭州灵隐寺出家当了和尚?
“父亲!”他瞧的真切,也没再半点怀疑,一个上前,便拉着中年和尚的衣袖,双膝跪地。
中年和尚大吃一惊,待定睛一瞧,不由得双眸泪如泉涌,就在瞬间。
“我儿任意?”
“父亲,您......您不是?孩儿不是在梦中吧?”
石顶富摇摇头。“你怎会在梦中呢!”石顶富朝老和尚施礼。“师傅,这是徒儿俗世的儿子,徒儿与他作最后的告别,说上几句话。”
那白须老和尚慈眉善目,点点头,微微含笑离开。
一切都说不清道不明,石任意求问的双眸瞧去石顶富。
深深吐纳了几口,石顶富这才为石任意释疑。“我儿,你一定是感到奇怪,为何你父亲我还在人世。”石顶富重重叹了口气。“为父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可谁料到,我还能逃过一劫,侥幸活了下来。唉!我儿你应是不知啊!你父亲之所以能活下来,全仰赖甘道长。啊!不,我儿媳的出力。”
说话之间,石顶富就从袖中取出一绢帕,一束发丝裹着。“儿啊,这里面是她写给你的信函,说总有一日你会来取,如今,为父就交给你。”
石任意大感意外,连忙接下,便想打开一看。
石顶富补话。“儿啊,回去再看吧!为父再说两句,你就走。”顿了顿,石顶富又道:“我儿,从今往后,你还是忘了为父,我已不再是石顶富,我乃出家的和尚,已六根清净,吃斋念佛,为天下苍生祈福,赎我罪过。”言罢,石顶富点了点头。“别再来见我,信函之中皆有道理,你拿回去慢慢看,自会明白。”“阿弥陀佛,施主,和尚我告辞了。”
石任意好不容易才寻到父亲,他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凄凉的告别,一把就拉着了石顶富的衣袖,奈何,石顶富再度含笑点头。“施主,松手,你我再别相见。”之后,便是中年和尚用力挣脱了他。
“父亲......父亲别走......父亲......”
就在石任意死活不甘心的时候,中年和尚已回去寺中,且已阖上了寺门。
情知,父子之间再无缘分,一个是俗尘的年轻男子,一个则是有心赎罪,遁入空门的中年和尚。
自是要打开信函一看究竟的。待他慢慢打开,信函之上的字句原来是:夫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是为妻将那万两黄金相赠于知县,救出你父亲的时候。为妻并不贪图富贵,一切都是天意。夫君,为妻知道你四处寻我,日后不必了,因着为妻已脱离凡尘,羽化成仙,可惜,就差那么一个药引,注定此生要用你来做药引,助我真正得道成仙。夫君,我知道你对我时而信任,时而又猜测怀疑。往后也不用了,为妻答应你,此生陪你终老,无论风雨凄凉。归去吧!为妻之魂魄已附身李梦香身上。夕光之后的晚上,为妻就会与你长相厮守,朝云之后的白昼李梦香就是你的妻子。夫君,好好珍惜匆匆而过的一生,切莫虚度,为妻将在你身旁为你出谋划策,助你完成“生死之道”的编撰。夫君,旁话不多说,你要切记,好好爱护身旁的人,好好爱护所见、所识的每一个人,夫君,归去吧!......
一阵阵钻心之痛,他揩去眼泪,回首再度瞧了眼灵隐寺,而后决然离去,直到归来椒城,归来岩穴。
近二十多日不见他,李梦香一见上他的时候再也克制不住,飞奔上前,扑入他的怀中痛哭流涕。
就这般哭了许久,她才转哭为笑。“石秀才,梦香去备晚膳。”
他并未应话,只温柔地看着她,而后点首。
晚膳还算丰盛,乃是李梦香亲手做的四道菜。饭菜飘香之际,她笑盈盈,莲步就来,手中多了两壶酒。
“石秀才,今个你我不醉不休。”
还不醉不休,自个岂是她的对手,她两壶酒全吃下也不会醉的,石任意心中明白。
突然,一股莫名的香气越发近至他身旁,不对,这香气太过熟悉,是她.....
李梦香含笑落座。“夫君,你我用晚膳吧!”
啊!他双眸圆睁,面前女子的容貌依然是李梦香,可说话的声音却是甘坤道。
“宝儿......”他热泪流出。
“夫君作甚,不要辜负了良辰美景,你我用晚膳,别什么宝儿不宝儿的。来,吃酒......”
他眨了眨双眸,用力点首。“好,吃酒,不醉不休。”
......
天色微明,已是晨间,山中鸟儿“啾啾”叫个不停,他起身,原来自个昨夜真的喝醉了,而他的爱妻---甘坤道呢?她去了哪儿?
也顾不得盥洗一番,拖着鞋履就跑出岩穴,一道春日温阳照来,他用手挡住日光的刺眼,定睛一看,李梦香甜甜含笑看他,她则在忙活着晾晒衣裳。“石秀才,你起来了呀!梦香已备好早膳,你去用吧!”
他移开遮阳的手,不惧日光刺眼,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些时候,他对还在晾晒衣裳的李梦香道:“好梦香,日后唤我夫君吧!”
她大喜过望,当即停下晾晒衣裳,用力点了点头,四目相对,无尽的温暖......
......
数年之后,松竹山茅屋。这儿的锁具已被石任意给撬开,李梦香和石任意便久居于此。二人恩恩爱爱,如今已生儿育女,一儿一女,喜煞人也。
石任意果然成就巨作“生死之道”,只差寻个书商刊印,而后流传于世。
他一边瞧着李梦香和他们的一对儿女嬉戏在院中,一壁翻看了自个编撰的书卷。
书籍之中有言:人生来则临生死,此天道理,理之常也。然则人生匆忙几十载,当何不用所为,因天之道自是正理。不过生之大者何?余谓非虚度光阴,善爱左右者,养左右者也!乃生之义也。故而,喜怒无常,悲欢离合,不过过眼浮云耳!......
儿女欢笑着,追着母亲在院中跑来跑去。石任意阖上了书卷,亦跑来院中。
“石宝、石香,爹来啦!”
一对儿女听到父亲的说话,更是忭舞飞奔,院中充盈父母和儿女的天伦之乐。
陪一对儿女嬉闹了些时候,石任意含笑对身旁的李梦香道:“爱妻,为夫已完成大作,从今往后不想再避世了,我要去姨母家见见我那弟弟,还要去寻找好朋侪---黄宗吉与何重越,还有叶珩、于瑶素、冯翁、对了,为夫所认得的人,我都会和他们相见,和他们交好,和睦相处。”
李梦香温柔如旧,越发喜爱打扮,如今生儿育女之后却更加娇媚照人。“好,为妻就陪你去见他们。”
石任意欢喜的点首,还不忘相问一对儿女。“石宝,石香,你们愿意随爹一道出门吗?”
一对儿女竟是异口同声应话。“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