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宜在义州休整了半个月,在这个期间,他除了整顿军队外,就一直在思考皇台极带给他的问题。
从义州城头的火炮形制就能看出,这不是建奴惯用的火炮,而是朝鲜军队所遗留的。
所以他攻占义州时,才显得如此的游刃有余。
皇台极也没有在义州与他死磕,而是采用了一贯的作战方针。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皇台极看似撤出了义州,是吃了败仗。
但打了胜仗的杨延宜,却丝毫没有取得胜利的喜悦。
因为他的补给线实在是太长了,莫说义州,就说大明境内的镇江,也是孤悬在外的。
若是杨延宜再心狠一些,他其实完全可以从城外那些朝鲜村落获得补给。
虽然消耗的火药和炮弹无法获得补充,但粮草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杨延宜并没有那么做。
他派出军队试着去与朝鲜百姓交易,但收效甚微,根本没有买到些什么。
皇台极怀柔政策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没有在朝鲜自立,而是找了一个李氏的旁支,将他捧上了朝鲜的王座。
在这个傀儡政权的宣传之下,入朝作战的明军,被视为了侵略者,他能买得到大量补给才怪。
皇台极似乎捏准了杨延宜不会去劫掠朝鲜民众,事实上,他的确看得很准。
尽管下属的将领们表示了诸多的不理解,但杨延宜却一人独自将劫掠朝鲜民众的提议给否决了。
直到后来,就连他身边的李自成,都忍不住来向他显摆。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大人计谋举世无双,岂能不知?”
看着李自成那扬起的小脸,杨延宜伸手在他头顶上敲了一下说道:“你还知道孙子兵法?谁教给你的?”
“是马叔叔。”
说到马汉,李自成嘴角浮现起笑容来。
他是杨延宜唯一的亲兵,日常自然也是天天都跟着杨延宜的。
但自从到了镇江之后,这小子就整天的不见人,只有在召集军事会议的时候,他才会突然跑出来。
“大人,你还不知道吧?马叔有女儿了!叫做马怜儿!听说是陈良总兵的女儿。她现在才三岁,像个瓷娃娃一样,可爱的紧呢!”
杨延宜听完之后,陷入了沉默中。
他知道马汉为什么要旁敲侧击的来请李自成说这番话。
陈良、陈忠都死在了皇台极的手里,还有城内的两万多青壮。这是马汉第一次单独领军,就受到了如此挫折,想必他是不甘心的。
而自己不计代价攻取义州,的确也存在着为下属出头的心思。
但此刻他其实是骑虎难下的,继续进攻,那仅存的火药和炮弹,很难再支撑到返回开原。
对于一支玩火器的军队来说,火药炮弹这类的消耗品,是为将领者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义州前面就是平壤,相对于义州来说,平壤可就大得多了,也算是朝鲜重要的城池之一。
现在的火药、炮弹存货量,或许能够攻下平壤,但之后呢?
皇台极看似撤退了一步,让出了义州城,但杨延宜却是越行进越难受。
其中的酸楚滋味,实在不足以向外人道。
毛文龙倒是来过几次,送过来一些补给。
两兄弟分离了一个多月,再相见已是恍若隔世。
在他俩结拜之初,一个是刚在辽东崭露头角,但职位低下的杨百户。
一个是在熊经略帐下郁郁不得志的毛守备。两人的身份其实是相差千万里的。
现在两人再度相见,虽然毛文龙已经获得了朝廷御赐的东江总兵衔,但他的义弟,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小百户了。
皇台极占据朝鲜,引起的连锁反应也极大的影响到了毛总兵。
他现在虽然兵员很多,但跟杨延宜一样都是捉襟见肘。
原本后世的历史上,毛文龙占据了皮岛之后,与朝鲜人做起了生意,互通有无,小日子过得不要太好。
但是现在,毛掌柜的变成了毛渔夫,整天在岛上打渔晒盐,攒下了这许多的咸鱼。
朝鲜那边被皇台极把持着,根本不搭理他。
同样,就是因为建奴有了水军,毛文龙的日子也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建奴随时会开船过来打他一波。
杨延宜和毛总兵两人啃着咸鱼,说起这些事情来,也都是感觉头大。
调粮食的信已经让毛文龙送去了登莱,但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就在他们苦等登莱支援军火以便收复朝鲜之时,朝廷却是快马加鞭,送过来一封书信。
在接到这封书信时,杨延宜也有点愣神。
方阁老写信过来了?
他在京城之时,方从哲作为内阁首辅,负有为朝廷举贤荐能的职责,所以跟他怎么沟通,都是说的过去的。
但现在他已经领兵在外,内阁怎么会写信给他呢?还是私人信件,而不是朝廷的公文?
阁臣与边将交往过甚,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方阁老是三朝元老,不可能不知道避嫌,所以一定有很紧要并且不易公开的事情。
杨延宜检查完火漆封印,对面前的送信之人说道:“这一路上过来,很辛苦吧?”
那人高高作了个揖,朗声说道:“阁老说此事十分紧急,务必要亲自交到大人手上,还请大人过目。”
杨延宜点了点头,对李自成说道:“带他们下去好好休息一下。”
李自成领命,带着这些双目赤红、嘴唇干裂的骑士下去休息了。
杨延宜看到他们走后,用小刀挑开火漆,一目十行的看完了,越看越是心惊。
随信还附有一张纸,那正是范文程安排细作潜入京城所张贴的。
皇台极其实并没有命令范文程做这些,只是让他们进攻铁岭。
但是范文程猜出来皇台极可能吃了败仗,于是自作主张将这件事给捅了出去。
至于皇台极与杨延宜会面的事情,这即便是在建奴内部,也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范文程三言两语,就将此事给问了出来,皇台极却并没有明说。
看着画像上的那个少女,杨延宜陷入了懵逼的状态。
她叫做爱新觉罗·敏敏特穆尔?
她是皇台极的亲妹妹,努尔哈赤的女儿?
这?!
看到他震惊的神色,毛文龙眉头一皱,问道:“京城里出了何事了?”
杨延宜没有瞒他,将信纸和榜文都递给了毛文龙。
毛文龙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后,皱眉问道:“贤弟,你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在铁岭遇到的吧?”
回忆起两人初见的时刻,那个在嘴里塞着石头子的小女孩,一下子就跳进了杨延宜的脑海里。
看着杨延宜的表情,毛文龙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方阁老的信中,说明了陛下其实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反而是对他多有维护。
但派出信王监军一事,确实是有些胡闹了。
京城距离辽西可谓是千里迢迢,途中还有沈阳、辽阳两处建奴所占据的城池。
所以监军并未从山海关走,而是去了登莱,准备由袁大人送他们出海,来杨延宜军中。
方阁老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让杨延宜调查此事,此女是否真的是奴酋的公主。二来,就是信王殿下的安危。
信王若是有了些许差池,他绝对是难辞其咎的。到时候陛下再怎么保他,他也绝对不可能独善其身。
但是,杨延宜却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敏敏,她真的是皇台极的妹子吗?
如果是,那皇台极也未免太下作了!亏得自己还有那么一丢丢认同他。
杨延宜根本不知道,就连皇台极本人,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如果不是,那敏敏现在何处呢?
至于榜文上所写,两人在阵前怎么商议,皇台极又是怎么劝降的,杨延宜是一笑置之。
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这反间计有多拙劣,朱由校很精明,这不可能瞒得过他的。
但是,他仔细想了想之后,又感觉到一丝后怕。
如果朱由校年纪再大一些,又或者将他换成光宗、神宗,相信就凭两人阵前会面这一件事情,就足够让他粉身碎骨。
因为劝降即便有假,但阵前会见,却是真有其事的。
看着杨延宜似乎出了神,毛文龙轻咳一声,说道:”贤弟,若此事是真的,你准备怎么处理赵敏?”
杨延宜听完皱起了眉头,他已经觉得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但自己要怎么处理她?她不可能是专门卧底在自己身边的,这杨延宜可以肯定。
毕竟当初他也啥都不是,就是个百户而已,并且赵敏能做他的侍女,还是林云安排的。
两人现在已经有了感情,难道自己要做满清的额附?朱由校他能同意吗?
毛文龙不知道两人的感情,劝了一句道:“先调查清楚吧,若是赵敏真是奴酋公主,贤弟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可他话刚说完,自己倒先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想起了,杨延宜曾经为了此女,连皇帝的旨意都敢耽搁的。
自己这个兄弟,绝对不会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前程,就将别人的性命置于不顾的人。
更何况,此人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不知道是应该为兄弟的品行而高兴,还是应该为他的处境而悲伤,毛文龙跟杨延宜对望了一眼,各自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就在此刻,杨延宜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在方从哲的信中,并未明确指出监军是信王,只是说有可能是。轿中之人根本就没有下轿,就连圣上亲临,他也没有出迎。
如果是信王,这就很奇怪,不合常理。
那么,朱由校有没有可能,将赵敏送到前线、送到他身边来呢?
以那位小爷的做派,他是真的有可能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