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睡着的时候,花千骨突然听见了哼哼唧唧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以前村里大人养的小猪仔,又有点像狐崽子在叫。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哼唧。
当初从蛮荒里出来,她便放了它自由,只是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因为本体太大,哼唧兽不得已又变回了小猪模样,这才推开房门颠颠的跑了进来。花千骨刚睁眼看过去,脸上就被热情地舔了,湿湿热热的有点痒。
哼唧用脑袋拱她,帮她坐起来靠在床边上,担心她冻到,又用嘴巴叼了被子盖过来。
“谢谢。”
花千骨死了两百多年,遗体常年被冰冻,四肢僵硬,声带沙哑,好在哼唧是上古妖兽,听力非一般敏锐,饶是一阵若有似无的气音它也还是听清了。
开心地甩甩尾巴,它跑到屏风外一阵乒铃乓啷,最后衔着一个精致的小茶壶跑进来,将壶嘴凑到花千骨嘴边,要喂她喝水。
说不出话,花千骨只能眨眨眼睛。
我不渴,你喝吧。
哼唧兽哼哼两声,放下茶壶卧在她腿边,懒呼呼的样子更像小猪了。
太阳落山,屋内昏暗了下来,花千骨昏睡中被疼醒,发现哼唧兽不知何时变回本体了。
它故意缩小的体型和成年老虎无异,浑身白绒绒的毛,耳尖嘴长眼细,跟身体一样巨大的尾巴搭在她身上,四只脚和尾巴尖上是红色的。像踏着火焰,颈上也有红色的花纹,像围着漂亮的毛领。
她想摸摸,但腹部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她说不出话来,渐渐的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哼唧慌了,浑身的毛一下子炸开,围着她走了一圈走一圈,不断哼哼蹭蹭,可冷汗直流的花千骨哪有力气回应?
哼唧着急地叫了两声,一下子冲出门,火急火燎地往前屋赶。
屋内蒸汽升腾,白子画正在炼药,从门口到最里面的桌上全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罐,靠窗那边的小药炉咕咕发着响声,药汁黑乎乎的,药材满得溢出炉口。
嘭一声房门被撞开,哼唧咬住他的衣摆就往外拖。
白子画当即意识到是小骨出事了,身形化作一阵风瞬间不见。
“小骨!”
他破门而入,只见女孩脆弱地倒在地上,瘦弱的身姿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他抱起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鬓边全是冷汗,嘴唇被咬破了皮,刺目的血滴汩汩往外冒。
白子画努力压下心慌,将人扶正坐到她身后开始输送仙力,直到天将明才合掌收势,将人放回床上。
小骨复活是真,但上古禁术在取得效果的同时也会伴有后遗症,她如今看着只是肌肉无力的问题,实际上被轩辕剑所杀以及生撕三魂七魄的伤只是看着没有了,却遗留了暗疾。
这些年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却一无所获,如今看来,夜晚降临就会引起深层次的疼痛发作,其他的尚不可知。
白子画剑眉紧蹙,手缓缓放上心口位置,那儿已经没有了跳动。
既然他是不死不灭之身,小骨也应该不受伤也对,怎么照如今的情况,好像身体和神魂各成了一个系统……
房门再度合上,那人依依不舍地走了。
花千骨在他走后不久醒了过来,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熟悉的冷香味。清新淡雅,仿佛熨平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香气持久而悠长,绵绵仿佛从亘古飘然而至。
一直守在旁边的哼唧两只前腿搭在床沿上,大声哼哼,成功唤回了出神的她。
花千骨看过去,眼神如一汪深潭,不知对谁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哼唧歪头哼哼两声,不解地眨眼看她。
是了,人类的情感它不懂,她问了也没有答案。他既然不敢面对,那便随他好了,这些问题探究多了她也累,太过认真地去思考一个问题到最后只会如麻线团般越扯越乱,徒添虚幻。
事实上,白子画并没有走,他近乎贪恋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感受屋内人的存在,尽管摸不到,说不上话,可只要确认她在里面,就在他能看见能找到的地方,他漂泊了百年的灵魂就像有了归处,那种心安,只有她能给予。
他知道她看出来了,不需言语,不需现身,默认就是最明显的承认。
可她太平静了,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的待着,没喊他,没叫他,没骂他,平静地让他欣慰又心慌。假如可以,他宁愿她歇斯底里的咆哮,无论好的坏的,动听的刺耳的,起码能得知她对他的态度,泯然一笑或麻木心伤都比这死寂一样的漠然要好……
时值正午,温暖和煦的阳光从窗户口的缝隙照进来,花千骨一觉醒来感觉自己有点力气了,便在哼唧的帮助下咬牙坐了起来。
床尾放着一套樱粉色的刺绣裙衫,从贴身衣物到薄纱外衣整整齐齐的摞着,旁边还有几本崭新的故事书和打发时间的小玩具。
人不出现,却连帮她消遣时光的小玩意都寻来了,这算什么?
花千骨淡淡的笑了下,用手指把旋转窗户拨开一点,披上外衣静靠着,由着阳光洒在身上细细感受。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对面屋的窗户口,中间隔着几棵微微变红的枫树,白子画停下了捣药的动作,起身默默凝视她的侧影,淡然如水的目光漾开圈圈波纹,柔色晕染开来。
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他脑中竟浮现了“岁月静好”四个字……
花千骨没晒太久就恼火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她饿了。
自打盗了神器被逐蛮荒,她再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很多时候都是被逼无奈,为了生存对付几口。蛮荒什么都没有,竹染可以麻木地猎来妖兽肉改善伙食,她却接受不了,多数时候都靠野菜树根充饥。
被囚禁的那十六年,她妖神之力在身,又心如止水,长留海下也做不了吃的,久而久之她就忘记了吃东西,每天昏昏沉沉地在海水中睡去又醒来。
变成妖神后,她更没有心情碰食五谷,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救活糖宝,可之后……她发现一切都是幻想,便也大梦一场空,对人间对六界再无留恋。
如今重新活过来,这具身子连起身都费劲,又哪里来的修为压制饥饿的感觉呢?
花千骨低头苦涩一笑,哼唧好像感觉到什么,凑过来安慰地舔了舔她的手。
哼唧……
它不是蛮荒本土的妖兽吧,当初是为什么那么及时的出现在她身边呢……
花千骨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它,往日清澈明亮的眸子不知道被什么搅乱了,黑沉沉如一汪死水。
一人一兽对视了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一道很轻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正对门口的花鸟屏风上渐渐倒映出一道高大伟岸,轮廓清晰的影子。
哼唧转头过去,里面的人,外面的人同时默了。
白子画止步在屏风前,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喊出那道在心底默念了千万次的名字,他不清楚自己开口后她会不会回应,也不确定如今的她想不想看见他。
千言万语化成心底一道无声的叹息,他蹲下身手指轻点了一下地面,哼唧立马摇着尾巴去接应。
白子画嘉奖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喂了它一颗仙丹,而后把托盘放到它脑袋上,目送它进去。
至于他,又停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在这儿待着,她会不开心的吧。
花千骨眼看着那道影子消失,低头,哼唧正巴巴望着她。
“怎么?劝我吃饭?你也成了他的说客吗?”
话是这么说,但前前后后关联起来,说不说客已经很明显了,白子画……就是哼唧兽的主人。当初它会去到蛮荒保护她,不是偶然。
可既是那样,他又为什么任由霓漫天用绝情池水毁她血肉肆意折磨她,甚至转告她此生此世再也不想看见她,放逐蛮荒永不召回……
他是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吗?还是说,认为将哼唧兽派到她身边照顾,她就能在成为妖神后再顾念一点往日之情,放过他在乎的长留和六界众生?
心念至此,花千骨忍不住想笑。她侧头闭眼,看也不看托盘里清香营养的三菜一汤。
“拿过去吧,我不想吃。”
她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卑微久了也会累。
哼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清楚这些饭菜是一定要让面前的女孩吃下的。仙尊主人花了那么长时间练习厨艺,又费尽心思做得又好看又营养均衡,它闻着都快流口水了,怎么能不吃呢?
它咬着筷子一头插起两片又白又脆的嫩笋,小脚一蹬就上了床。
花千骨摇头拒绝,哼唧却还是坚持不懈地凑过来,看它这般可怜兮兮的恳求,她忽然就软了心思。
罢了,就吃一口,这样它总不再纠缠了吧?
她张嘴欲咬,却在闻着那股菜香味时泛起一阵恶心,哼唧见她犹豫以为又是不想吃了,便想直接往她嘴里塞。
下意识的,花千骨手挥过去,将嫩笋连同银箸一起打落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惊到了哼唧,也惊到了她自己。
这……
看着被油弄脏的白绒地毯,她下意识抬手,半晌睫毛一颤,又放了下来。
太阳照不到这儿了,进来的风有些冷,她关上窗户,背对哼唧一声不吭地躺了下去。
快睡着时,他来了,默默蹲下去收拾了一地残局,将哼唧也带走。
花千骨自始至终没有反应。
*
白子画享受了七年与小骨之间上慈下孝的日子,吃过许多次她亲手做的饭菜,当时只觉得是她一个人在绝情殿孤单,所以才喊着他陪她一起吃晚饭。那时的他不解小骨为什么偏对做菜有极大的热情,甚至每一种普普通通的素菜经由她手都变成了又具有观赏价值又让人回味不绝的人间至味。
如今,他懂了。
当真心喜爱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和对方做什么都是开心的。正因他对口腹之欲没有执念,又不食荤腥,小骨才绞尽脑汁研究菜谱,做出一道又一道臻于完美的素菜,也只有每天一次的晚饭时间,她才能看到他。
如今角色对调,她却连尝一尝他做的菜都不愿……
白子画苦笑一声,将碟筷放到桌上便出去了,哼唧想跟着,被他面无表情地下令守家。
半夜,花千骨又感觉腹部发疼,但只是很轻微的刺痛,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她想继续躺着,可不知为何越躺越饿。毫不夸张的说,此时若是给她一把树叶她都能吃下去。
辗转反侧睡不着,她无奈只能下地,思虑再三取下了架子上的白狐披风。
那是傍晚他拿进来的。夜里凉,她不能为了一时意气给自己找罪受。
屋外漆黑一片,她只能借着廊下的灯笼看清前路,刚扶着墙走过一个拐角,眼冒绿光的哼唧兽猝不及防冒出来,吓了她一跳。
花千骨瞪它一眼,继续寻找厨房。
哼唧兽抖掉脑袋上的树叶,似乎知道她的目的,摇着尾巴叫了声,在前面带路。
花千骨想过白子画不食五谷,无欲无求,但没想到偌大一个厨房竟连一颗米都没有,揭开锅盖一看,老鼠都瞧不上。
这真的是……
裙摆忽然被咬住,哼唧兽拖着她来到一个长桌前,抬爪指向上面的橱柜。
“你是说,里面有吃的?”
哼唧点头。
“好吧。”
花千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开柜门,里面还真放着几个盘子,用蜡烛凑近一照,居然是白天她没吃的那份!
他竟然没倒掉。
花千骨愣了,刚想合上柜门,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无声哭诉她这个主人放着吃的不吃虐待它。
……
唉,罢了,看厨房这一穷二白的样子,这些菜肯定是那个人从外面买的,吃了好歹能让肚子安分点,不然她今晚是别想睡觉了。
花千骨认命地把菜端出来,解下披风,将蜡烛放在刚好能照到灶台的位置。
哼唧兽非常灵性地从柴房叼来一捆柴,张嘴一吐,火星子瞬间裹着木柴燃起。
花千骨惊讶地看它,第一次知道哼唧兽能喷火。
“哼唧——”
哼哼~~别小看它好吧?它可是来自上古,威震四方的堂堂大妖兽!!离真正的神兽仅一步之遥!
“好吧,你最棒!”
拍拍哼唧的头,花千骨洗干净锅,把三盘小菜分别倒进去,很快就热好了。一口下去,味道竟出乎意料的不错。
她点点头,喂了哼唧一些,把剩下的都吃了,这才感觉那种让她坐立不安的饥饿感渐渐褪了下去。
饭毕,她习惯性洗干净碗碟,就在送碟入柜的时候,一只莹润如玉,骨节分明的大手先她一步拿过盘子,轻轻放了上去。
花千骨瞬间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