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未时。
饥民们都已经散去,几个伙计,正在打扫院落,收拾粥桶。
陈子灿对王鹤鸣道:“这位客栈老板仗义疏财,倒是个可以结交的。”
“王大哥,你先上楼歇歇,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陈子灿让扣儿也回房休息,自己溜达着,走到早上见过的那个伙计旁边。
看着他,刷洗那个浴桶似的的大木桶。
那伙计惊觉有人,抬起头来,倒认得,是早间问过他话的客人。
连忙擦了擦手,就要上前行礼。
陈子灿止住他,微笑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如今,是个有大功德的人,我怎么好受你的礼。”
伙计听了这话,不禁愣住。
扭捏道:“公子说笑了,这柴米都是东家的。”
“我们这些粗笨人,只是帮忙烧个火,舀舀粥,还拿着工钱,哪里敢说做了功德……”
陈子灿朗声笑道:“小哥,就凭你这句话,那就有大功德!”
“金刚经里不是说,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吗?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啊!”
旁边不远处,一个身穿松江细棉布长袍,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回过头来。
也笑着说:“这位公子说的甚是。”
“高二娃,你虽然是拿了份伙计的工钱,可这些日子,做的却是分外的事。”
“你能这么想,倒真是个有功德的!”
那高二娃更是局促不安,向陈子灿介绍道:“这,就是咱客栈的东家,张——”
那人向陈子灿施了一礼:“在下张敬之。”
“听二娃说,早上扰了公子清梦,我心里十分不安,已跟二娃吩咐过,这几日的房钱,鄙店就不收了……”
陈子灿笑道:“主人家好意,我却之不恭。”
“只是,你这里每日里,那么多人白吃饭,我们又这么多人白住店,这生意,可怎么做……”
张敬之也微微苦笑:“不瞒公子,我家里,还在保定府开着两家布庄。”
“就是再不济,日子,也比这些灾民强的多!”
“每天看到这满眼的惨况,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区区几个铜钱,算得什么!”
陈子灿摇摇头:“张大哥此言差矣!”
“若不是这些铜钱,每日里这么些人,吃啥喝啥?怎么活得下去?”
“钱,在有德之人手里,那就是功德啊!”
张敬之愣了一下,苦笑着点点头:“公子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陈子灿皱眉道:“今天我去娲皇宫拜了拜,城里城外的情况,大致也看到了。”
“邯郸县,是这南直隶的丰都大邑,富贵人家想必也是不少。”
“我见这南城内楼阁林立,甲宅成片,为何,却只在这东城区,有几家施粥的?”
张敬之叹了口气,摇摇头:“公子有所不知。”
“那南城,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世家高门。”
“他们在这直隶,哪家没有良田万顷?最乐见天灾的,就是他们啊!”
陈子灿倒没听过这种说法,“啊?”了一声。
张敬之道:“他们仓里的粮食,那是宁可喂了老鼠,也不肯给饥民吃的!”
“前朝孙尚书家的纪纲,这些天,每日分头去城门口,寻些清秀伶俐的男童女童。”
“两个杂粮窝头就换了来,当场立下字据,卖为奴婢。”
“谁不知道,他家在南京秦淮河边,做着杀千刀的皮肉生意!”
“这些孩子调教好了,过几年,都是他孙家的摇钱树!”
“要不是为了活命,平时再多银子,爹娘也是不肯卖的……”
“刘进士自比伯夷叔齐,不愿入朝为官,在这邯郸城里做个中隐。”
“这些天,也是每日让人出城,四处收购田产,忙的脚不沾地。”
“往日里三四两银子一亩的水浇地,现在,半袋糙米就换了来,你说合不合算?”
张敬之摇头冷笑。
“他们,只怕这天灾来的不够大,百姓死的不够多,哪里肯去施粥救济?”
陈子灿越听越是心惊,只觉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近年来,为地主翻案大行其道,周扒皮,都被说成了大善人。
今天,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地主,是怎么养成的,土地兼并,是怎么实现的。
善人?拜托,大鱼吃小鱼,鳄鱼吃大鱼的游戏里,善人,做不了地主的!
这张敬之说起来,也是愤慨不平,满腹牢骚。
陈子灿摇头道:“小弟少不经事,平日,还真不知道这些龌龊事!”
“正因为世道如此,张大哥这般急人之难,不趁人之危的,才更显可贵!”
“张大哥,今日相见恨晚,小弟姓席,世居江南。”
“我兄长,也是个悲天悯人的。”
“今天看了灾民惨状,心里不爽,上楼去了。”
“张大哥辛苦了半日,不如小弟做个东道,请张大哥去房里,把酒谈心可好?”
张敬之连日来,心情也是颇为郁闷。
听了吩咐二娃:“去厨下说一声,烧几个拿手菜,送到公子房中。”
回头对陈子灿拱手道:“公子与令兄气质非凡,带的护卫,也个个精明强干,家世自不必问。”
“能与二位结交,那是张某的荣幸!”
二人相让上楼,到了王鹤鸣门外,陈子灿敲了敲门。
王鹤鸣打开门,双眉不展,表情郁郁。
显然,陈子灿今天在娲皇阁上的一席话,对他的冲击很大。
抬头,看见陈子灿身边还跟着个陌生人,王鹤鸣有些吃惊。
陈子灿笑着介绍道:“张大哥,这位是我堂兄席修贤。”
王鹤鸣愣了愣,不知道这货又搞什么鬼。
但他对陈子灿很放心,知道,他这么做必有深意,先深施一礼。
陈子灿道:“大哥,这位是客栈的贤主人,连日在门外施粥的张先生。”
王鹤鸣微笑道:“席某这个弟弟生性顽皮,刚才说,要去结识你这位扶危济困的高贤,没有打扰到张先生吧?”
几人客气着进了屋,王鹤鸣亲自沏茶。
两人说了几句,张敬之就断定,这位席公子满腹经纶,举止优雅,必定是名门大户出来的。
酒菜送上来,三个人边吃边聊。
陈子灿自称洞庭席家的子弟,名叫席修煜。
这次,是陪堂兄上京办理入国子监事宜。
趁着酒酣耳热,张敬之大发牢骚的时候,陈子灿旁敲侧击,问起邯郸县令的情况。
又说起那位孙尚书和张进士的门第产业,有何雅好。
不一会儿,就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王鹤鸣虽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但听到这些世家文人如此卑鄙狠毒,也是义愤填膺。
又为张敬之的仗义疏财,连敬了他几杯。
三人越说越是投机,这顿酒直喝到夜深,张敬之大醉而回。
掩上门,王鹤鸣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他盯着陈子灿看了一会儿。
沉声道:“子灿,你是准备,要动一动孙家和张家?”
陈子灿目光深邃,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