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中午县衙这席酒宴,来的,可不止陈子灿和王鹤鸣。
致仕的孙尚书,隐居的刘进士,还有几个邯郸有头有脸的乡绅,都已经在后堂坐着。
他们,都是这邯郸城里手眼通天的人物,势力盘根错节,地方官也不敢轻易得罪。
城里来了个仆从如云,裘马甚都的贵公子,哪里能逃过他们的耳目。
但开始,倒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直到那日,陈子灿和王鹤鸣去县衙拜访。
周逢吉倒履相迎,三人相谈甚欢……
周逢吉苦留设宴,酒席夜深方散……
当这些消息,流水价地分别送到孙尚书和刘进士书房时,他们才惕然而惊。
能让这个倒霉县官,跟打了鸡血似的,从意志消沉,到激动成这样的,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官府对于他们,就像是个四面透风的筛子。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知道了这对席家兄弟的身份。
江南号称“半洞庭”的席家,世代簪缨,富可敌国。
更要紧的是,从明末到如今,十几年来一直拥兵上万,横行湖湘。
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仓里有粮,手中有兵,更让人羡慕畏惧的?
兵部金之俊大司马,是席家家主席康候的至交。
而权势熏天的洪承畴洪领略,又对席家乡兵很是倚重。
这次,因席家有绥乱有功,特旨召见,许其子弟入国子监读书,直接升入上舍……
情报一条条摆在案头,儿女亲家孙尚书和刘进士聚在一堆,商量对策。
听说席家兄弟,是奉金尚书之命,过来拉周逢吉一把。
那么,这位周县令,眼看就要死灰复燃了。
今后的仕途不可限量,对他的态度,就要改一改。
对救灾的态度,自然也要改一改。
毕竟,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好,这好人,可不能让席家独做。
反正,从这场天灾人祸里,他们已经捞到了足够多的利益。
这次做个好人又何妨?只要家族屹立不倒,这天灾人祸,还怕等不到的吗?
再说了,孙尚书虽然过气,可他家族里,还有十几个在外为官。
其中就有两人,就在湖湘任职,那里兵荒马乱,朝不保夕。
如果,能有席家这样的势力结为外援,那就放心多了。
商议已定,两人第二天一早,就去县衙拜访周县令。
表示了对眼下灾情的关注,对周逢吉仕途的关心,对席家兄弟家族的景仰……
周逢吉几年官场,又岂是白混的?
立刻明白,这些地头蛇,是冲着金尚书和席家兄弟来的。
于是将自己和金尚书的同乡之谊,席家的财雄势大,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
最后,才将陈子灿想要搞个赈灾义卖,出售几幅名画的事说了出来。
听到说,有这么个既能结交席家,又能卖人情给周逢吉,顺便还能捡漏的大好事,二人无不表示,愿意捧场。
于是,孙尚书和刘进士又邀了几个朋友乡绅,借周县令的面子,请席家兄弟赴宴。
王鹤鸣本来就是风流倜傥,长袖善舞的人物。
陈子灿又善于插科打诨,调节气氛,这场酒,自然是喝的喜气洋洋,无不尽欢。
最后,陈子灿与众人约定,就这两日,席家兄弟在家中设宴,回请大家。
届时。将拿出家中珍藏的几幅古画,请众人品鉴。
谁看上了就买下,价高者得。
而且,谁出的银钱物资,就用谁的名义来赈济灾民。
别说这些乡绅,连周县令都没想到,席家兄弟居然如此慷慨,浑不把名利当回事,感激的老泪纵横。
而这伙鱼肉百姓的大鳄,平日里闻着点儿腥,就摩拳擦掌。
现在,看到有这样名利双收的好事,哪肯后人?
翌日,昨晚一起喝酒的,都亲自登门拜会,又各送了一份厚礼,算是祝贺席家兄弟乔迁之喜。
陈子灿嫌麻烦,推了王鹤鸣出去应付。
直到傍晚,忙活了一天的王鹤鸣来到陈子灿房里。
见他正半躺在胡床上,翘着脚,手里拿着根戒尺,听扣儿背书。
看见王鹤鸣进来,扣儿一走神,就听陈子灿道:“又错了!左手,伸出来——”
扣儿连忙把手藏到背后,可怜巴巴地道:“少爷,这个手,都打了八下啦……”
“那就换个手!”
“这个手也,也打了八下了……”
扣儿眼泪泫然欲滴。
“这只也打不得,那只也打不得,你倒是好好背,别出错呀?”
“少爷——”
“扣儿晚上还要给你纳鞋底呢,再打,就拿不住针了!”
陈子灿挠挠头:“反正,今天一定要把这段背完,还要一字不差!”
“再出错,哪怕少爷我这辈子不穿鞋,都得打!”
看着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意的陈子灿,扣儿无奈道:“那,下次打脚板心好不好?”
“啊?那——,也行。”
“那,穿着鞋打好不好?”
扣儿挤出一个谄笑。
……
王鹤鸣在旁边听着这主仆二人说话,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陈子灿白他一眼:“笑什么?你小时候背书没挨过板子?”
王鹤鸣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挨倒是挨过,这么搞笑的,就没挨过。”
“子灿,你叫扣儿背什么呢?”
陈子灿懒洋洋地说:“不就是你俏荣妹妹传给我的瑶池种玉诀吗?”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骗来的。”
“又能强身又能美容,不赶紧让我家扣儿练上,岂不是吃亏!”
王鹤鸣摇摇头道:“欲速则不达。”
“那些口诀里,全都是五言七言的律诗绝句。”
“诘屈聱牙,晦涩难懂,扣儿都不理解,怎么可能记得住?”
他搬个椅子在旁边坐下:“这样,扣儿,你背一句,我给你解释一句。”
“那天王姑娘传下功法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还抄过一遍,大多都还记得。”
果然,这次有王鹤鸣耐心解释,又时不时传授扣儿一点记忆诀窍,扣儿很快就背完了这一段。
她本来就聪明伶俐,只是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罢了。
陈子灿啧啧称奇,心道:“这古人于背诵一道,确实是颇有研究啊!”
因为那时书籍贵重,而且印刷量很少。
大多数读书人,都是借来手抄一遍,再逐句精读。
所以,知识的广度,自不能和后世相比,但深度,却远远过之。
他又教了扣儿一个桩姿,解说了呼吸观照的法门,让她自己去一边练习。
带着王鹤鸣,来到那个悬着指针的木架前,陈子灿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在纸上记下数据。
这才抬起头,对王鹤鸣道:“今晚可能就会起云。”
“如果,老天不开玩笑,就在这两日了。”
“王大哥,你是贵介公子出身,这次的宴席,需要你多费心。”
“必须,办出咱们席家人的气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