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大声宣读了状子,人群里传出一片惊呼。
大家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如此!
有了解高信之和小燕儿青梅竹马的,忍不住唾沫横飞,把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众人听了,倒觉得,这一对小儿女两小无猜,日久生情,真是好一段风流佳话。
钟县令想了想,问高信之:“你所说这些,可有证据?”
高信之朗声道:“学生说过,这证据,就在堂上。”
“大人请看,那支金钗并非贼脏,正是佳人所赠。”
“那封信,也是佳人手书,约我夜间相会,共论婚嫁之事。”
打开书信看了几眼,钟县令又问:“你说这金钗不是贼脏,有何凭证?”
高信之道:“王氏女处还有一只金簪,样式相同,那是我送她的。”
“簪上同样刻了两句诗,嵌着我二人姓名,与这支金钗本为一对,乃是前年七夕之夜,我们定情时互换的信物。”
钟县令皱了皱眉,思忖半晌。
吩咐一声:“取来!”立刻有衙役快步出去。
传闻府里某位举人,垂涎这王家女儿的姿色,求娶不成。
后来,甚至请了知府大人做媒。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那位齐举人,是叶知府的座上客,无缘无故,自己肯定不愿得罪他。
但高秀才供说,已经和那女子偷情两年。
今日审案,这家伙当堂反诉众人诬陷,事情闹的沸沸扬扬。
估计要不了半日,这小小的清河县里就要尽人皆知。
如果处理不好,迁延下去,传到怀庆府,估计知府大人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至于那个欺男霸女的齐举人,他难道还能顶着个绿头巾,真娶了这女子?
那,岂不是成了全怀庆府的笑柄……
正想着,衙役已经从王家取回那支金簪。
钟县令略略看了看,主意已定。
“高秀才,准你所请!”
“今日本官为你二人做主,结为夫妇。”
“回去后,速速具礼下聘,不可草率。”
“昨夜众街坊诬你为贼,事出有因,责每人出红蛋两枚,为你添喜。”
“但你身为生员,夜入闺房,行为不谨,该当何罪?”
满清承袭大明律,与人妻通奸,当场抓住,奸夫淫妇杀死不论。
报官,则按律,男子杖责三十。
如夫家不愿领回,妇人官卖,金归其夫。
至于小儿女们情投意合,一时无法自禁,做出逾矩之事,官府一般判其婚配了事,这是惯例。
现在,他只想快些了结此案,大事化小。
至于后面那几句,不过是敲打敲打高信之,责骂一番,给那边一个交待。
倒也没想着,要把高信之怎么样。
好歹,他也是个有功名的士人。
但高信之听到县令当堂判决,准他与小燕儿结为夫妇,高兴的几乎发狂。
在他心里,这位钟大人,真是位大大的好官!
此时,就是要割他的脑袋,也绝无二话,哪里还会在乎一点点鸡毛蒜皮?
立刻跪下大呼道:“多谢大人!”
“大人英明!学生甘领罪责,请大人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刚要退堂,忽然听到这话,钟县令一怔。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这下齐监生失了点颜面,高秀才挨了顿板子,各退一步,真正的两全其美啊!
连忙就坡下驴:“好!”
“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判你脊杖三十,略示薄惩。”
“以后,好好读书,不可再犯!”
这边高信之被剥去外衣,按住受刑,那边钟县令心下倒有些佩服。
这小子看着情绪激昂,语气真诚,倒真有个敢作敢当,痛改前非的态度!
他却哪里知道,后面这一幕,纯粹是高信之狂飙演技,用力过猛,擅自加戏。
依着陈子灿的设想,对方既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情只要闹到这种地步,婚事肯定是黄了。
官府再怎么判,结果都不重要,小燕儿不嫁给他,还能嫁谁?
回去后,赶紧准备做新郎官才是正事。
但高信之脑子一热,居然自己要求挨板子。
不过以他那身肌肉都练到脑壳里的功夫,这顿板子,也就是听个响罢了。
不过,出了衙门口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他那做银匠的便宜老丈人,手里握着根鸡蛋粗的擀面杖,正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地瞪着他……
他那一辈子含辛茹苦的母亲,正满面羞愧,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他那威震黑白两道,在匪窟里杀的血流成河的舅舅,脸上挂着严霜,正虎视眈眈盯着他……
忽然,高信之就有些高兴之不起来了。
他咧了咧嘴,临了之前,想起陈子灿说过的那句话。
“生在一个不幸的时代,想幸福,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而且,这代价,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大。
不过,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点苦头,都很快被幸福冲散了。
因为,十年酝酿,这幸福来的如此浓烈。
所以,当高信之脖子上顶着个红烧猪头出现在学堂,看到陈子灿,那嘴咧的比猪嘴还要大。
他一把将陈子灿抱在怀里,又高高举起来,浑然不顾同学们怪异的眼神。
“兄弟,老子要结婚了”
“今晚,老子要请你喝花酒……”
大家吃惊地看着被猪头人抱着的陈子灿,被高举着,摇晃着的陈子灿。
他吃力地挣扎着,涨红了脸,像个可怜的小受。
然而,陈子灿不是小受,小受另有其人。
红通通的落日掼入高耸的层楼,飞溅的火光点燃了云海,烧红了半个县城。
当高信之和陈子灿,正在得月楼里开怀畅饮的时候,一辆马车,赶在东城门关闭之前,沿着官道飞驰而来。
守门的兵丁正要拦阻,一只手臂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那只手苍白细嫩,却又骨节突兀,掌心里擎着块乌油油的木牌。
“怀庆府衙公干!”
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传出,兵丁们连忙散开。
马车驰过县衙,却并没有停留。
驰过县学,窗帘被“刷”地拉开,半张修饰整洁的脸露了出来。
高高的额头,淡淡的双眉。
一双眼睛小而有神,闪烁处,总有锋芒乍现。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脸上没有表情,却又透着一股阴陟的气息,像一只蹲在暮色里的猫头鹰。
眼神扫过高悬的“明伦堂”,他“哼”了一声。
“直接回去!”
车夫甩动长鞭,车声粼粼,向着完全将夕阳掩没,变成黑色的剪影的西门楼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