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集英巷,盛家,进入腊月,新年新气象,提前能看出些许苗头,不只是勋爵和达官显贵之家,要备足年货,连普通百姓之家,同样如此。
街面上的小食摊子也多了些,而开封府的衙役们,最多就是让摊主们,规规矩矩的经营,没有太多为难。
今日腊八,从甜水巷到集英巷这条路上,一连四辆马车,在慢慢前行,甜水巷甘之如饴铺面隔壁的胭脂铺里,走出一对夫妻。
看年纪,将近三十多岁,他们正在给家中女儿选完胭脂,还想去排队,买些过年的糖果来待客。
只见这对夫妻中的丈夫,小声问道:“今年过年回岳家,还是见不到大姐夫一家吗?舅兄就没说,让在京的妹妹家都回去?”
那妻子一脸委屈的回应道:“你做你的刑部小衙官便是,管那些作甚?
大姐姐家与娘家已然决裂,多年不曾来往,我们母女只想你好好做官,回头我再给你添个儿子,把这份小家业,传下去即可。
想我康宁儿,当初没嫁进侯爵府,便宜了你个同进士出身的小官,你偷着乐去吧!
怎么?你还想,借我家那大姐姐家的光?我都谋不到,就别说你了。
大姐夫盛长梧,虽是商贾出身,但却做了户部之下的商运司主事。
可整个大宋,那是独一份儿的,也就我那庶姐康兆儿一家,能与大姐姐家来往一二,回头我去问问吧,不过你别指望着我,仕途你自己谋去吧。
我父亲过世后,家里是我那不争气的兄长康晋当家,哼,估计都挺不到他嫡子成婚,家业就得被他败光喽!
反正今年过年时,去吃顿饭就回,我可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母…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另外,我跟你说明白,开封府的那个刘押司,再约你喝酒,你可别去。
别看他娶了我舅舅家的那个望门寡表姐王敏之,他家的罗乱事不少,咱家千万别沾边儿!
这门亲戚呀,我们家可不要认,你别听了几句恭维话,就昏了头去。”
丈夫点头称是,虽有些唯唯诺诺,但妻子的相貌,他还是很满意的,小门小户的经营之道在于稳,不该想,真不能瞎想,否则,会招来祸端。
可他指着前面的四辆马车,小声问道:“那是谁家的马车呀?
真气派呀,灯笼上书‘盛’,马车门帘有梅花图案,真好看!”
康宁儿远远望去,眉头一皱,心中一叹,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耍那些小心思的话,会不会?应该也不会的。
毕竟,身份差距太大,这么多年,她也悟出来了,终究还是没那个好运气,哪怕是连人家那个奶娘家的姑娘,都比不上吧。
集英巷,盛家府门,门房看到是盛家的马车,且有小梅园的标志,这定是卫国公回来了呀,赶紧差人通报一番,荔枝一身劲装先一步,从第二辆马车上跳下来。
紧接着,盛长林一挑第一辆马车的门帘,下了马车,他一身白色道袍,袖口领口都是紫色镶边,外罩大狐裘的披风,一副华贵之中,透着一份仙风道骨。
女使璎珞挑着门帘,盛长林将妻子张桂芬扶了下来,张桂芬回望后面的马车,荔枝呵呵笑道:“夫人,锵哥儿被奶娘抱着呢,莫要担心,方才我看过了,可乖了,睡着呢!”
张桂芬呵呵笑道:“我哪有不放心他呀,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诶,那大胖狐狸呢?”
盛长林嘿嘿笑道:“它呀,路过小梅园的时候,就自己翻墙进去了。
估计是去找熊猫四平叙话了,这家伙,都快成精了,回头说不定,它能得道成仙呢!”
话音刚落,盛家府门里,大娘子王若弗踉踉跄跄的小跑出来,身后跟着步履蹒跚的盛纮。
大娘子王若弗一下子扑到盛长林怀里,边抹眼泪,边嗔怪的笑道:“可把我儿,给盼回来了,你个没良心的皮猴子。
你这一走多年,你让为娘和你父亲这把老骨头,如何等得了你呀!我儿续须了?好,好哇,看着稳重了些!
儿媳也好,丰腴了些,还白净了呢,小孙孙锵哥儿呢?
哎呀,荔枝,我都看见你啦,还跟我这老婆子玩躲猫猫呢?小时候就淘气,呵呵!”
张桂芬和荔枝,刚要与大娘子王若弗叙话,盛纮在府门台阶上,擦着眼角,白胡须飞扬,大酒窝深陷的同时,牵动着脸上的皱纹。
他撇嘴笑道:“哎呀呀,你说你,哪有在府门这里顶风冒雪叙话的,你让孩子们进家来,难道小七他们夫妇,还能不让你看小孙孙?
走走走,小七,领着你家大娘子进家,哎呀,荔枝,你莫要管那马车,家里有门房那边盯着呐,自然会领马车进府的。
哎呀呀,还是我这小孙孙锵哥儿乖巧,我们说话,他依然能睡觉,是个有福气的!呵呵。”
在盛纮一通指挥下,盛长林夫妇,荔枝,还有抱着孩子的奶娘,一众女使侍女丫鬟们进了盛家府门。
盛家,后堂正厅内,这里更接近盛家祖母的寿安堂,所以自家人叙话,更为方便,本来盛长林还想着,给盛家祖母一个惊喜。
结果在寿安堂和后堂连接的门廊处,祖孙俩借助一处小影壁,还玩儿一下躲猫猫。
最后盛家祖母,哈哈大笑道:“老婆子我,都看见你这皮猴子喽!
莫要再躲,走,小七,来扶着祖母!我也要去看看最小的曾孙孙,呵呵!”随后,祖孙俩一起去了后堂。
后堂正厅内,盛家祖母和大娘子王若弗,端坐在主位,盛纮端坐在左下首。
盛长林夫妇俩,端坐在右下首,荔枝陪奶娘抱着孩子,在小屏风处,逗着锵哥儿。
盛家祖母眉开眼笑得看着盛长林夫妇俩,还时不时得望向锵哥儿那头,她微笑道:“路上可还顺利?
你五姐姐如兰说,你们夫妇和孩子,年前回京,老婆子我和你们父亲母亲,天天数日子过呦!”
盛长林微笑道:“祖母,我们又何尝不想,早日回来呀,可我家大娘子,时隔多年,又再次产子。
我怕她受不了颠簸,这一路,放慢了行程,顺便看看各地风貌。
如不是为了幼子锵儿,我们夫妇外加荔枝,三人九匹马,那一路回来,别提多痛快了呢!”
大娘子王若弗嗔怪笑道:“竟胡说,小七你是大宋国公,不摆国公府车架,那像什么样子?
就别说,你还有个御封真君的名头了,若是太过轻车简从的,回头再有人弹劾你?
那就划不来了,这样也好,稳妥嘛,反正能一家人过年,为娘就高兴着呢。
你三哥哥长枫来信说,他得坐船回来,顺便看看战舰船坞什么的,你们父子四人呐,这份忠君爱国的。
连你二哥哥长柏,说得是忙到临近过年才行,趁着过年休沐之前,说是得把许多事情,年前办好,回头就都能见到啦!”
盛长林点头称是,说母亲说得对,而张桂芬左右看了看,问道:“母亲,我家锟儿他们呢?都在小梅园吗?”
盛纮接过话头,呵呵笑道:“他们呐,约上他们这一辈的,都去小兔岭庄园了,估计得住上几日。
前日才出发的,这不,你们六姐姐明兰家,澄园出资,把小兔岭和小鹿岭一起重新修缮了一番。
现在那里景色美极了,夏天的时候,咱们盛家全家,还去过呢。
连你们祖母,都说那里好,回头等明年春夏交季,我都得提前去呢。
你们六姐夫顾廷烨,虽表面严苛,但也疼团哥儿和你家锟哥儿。
他在两处庄园后山,弄了个小猎场,把那些北境的鹿哇,獐子呀,狍子什么的,都豢养起来,明年估计能看到那些动物下幼崽了呢。
回头我约上几位昔日的同僚,去看看动物,喝喝茶,住上些时日,岂不美哉?呵呵,这人老了,但就喜欢那些活蹦乱跳的东西。
今年夏天时,我还发现几窝大兔子呢,有这么大个儿,可肥了。
小辈们打猎,我们这些老骨头,吃一口鲜美的肉食,还有各种野果野菜,美呀!”
说着,盛纮连说带比划的,说得他好像挺喜欢田园生活似的,但前提是不用他亲自动手最好。
盛长林哈哈大笑道:“父亲,您没让那些荣休的老臣子们,做上几首诗?填上几首词?”
盛纮撇嘴笑道:“怎么没有?我们还有记录的诗词本呐,别人不说,那苏老泉,他去过一次后,就又来预约了呢,那大苏小苏,走了你二哥哥长柏的门路,也去过呢。
曾巩外放,他没赶上,嘿嘿,你们这一辈,也有喜欢去的,但就是那大苏,喝酒作诗填词不积极,反而好吃,诶,苏家那小妹,还好几次问起七儿媳呢。
老夫说,今年过年能见到,你们明年邀约呗,她说可记着呢,回头你们互相下帖子走动呗!”
张桂芬一脸向往的样子,点头称是。
之后,盛纮与盛长林父子,去了小花厅,估计是要谈关于朝政的事。
盛家祖母和大娘子王若弗,以及张桂芬继续聊家常,荔枝将锵哥儿抱来,给祖母她们稀罕一番。
顺便说说各家各府的事,女子无论到了哪个年纪,家长里短的话头,永远落不下,就别说盛家人丁兴旺,随便拎出哪家来,都能聊出个花儿来。
小花厅内,盛纮父子俩喝着茶,盛长林小声问道:“父亲,朝中现如今,是不是依然两派在斗哇?”
盛纮叹气道:“斗,司马光守旧,王安石革新,唉,斗吧,不斗的话,那还是朝堂吗?
历朝历代如此,从仁宗皇帝一朝的入嗣为继,到先帝一朝的新旧勋贵之家的推动的濮议之争,再到现如今的,新旧党派为国事争吵不休的。
为父算是看出来了,也就是咱们这诗书传家,文官清流的人家,不受太多波及。
但咱家又是后党外戚,好在你两位哥哥是做事的,比政绩,他们都拿得出手,台谏两院不过多找麻烦,也就是了。
官家早就看出苗头不对,不过有一点好的,历经三朝,大宋新的土地子民无数。
革新派把政令,推向几个都护府军司,藏州,滇州,锦州,燕云十六州的,只要不动大宋原来的那些地方州府,应该没事。
官家心里知道,你二哥哥长柏和三哥哥长枫他们一科,都是能臣,包括苏家曾家。
朝堂吵得再厉害,有做事之人,轮流外放在朝便是。但你小子,是个异数,一身本事,却跑去修道了。
为父知道,你这是在保护你两位兄长,和那些姐姐们,尤其是,你四姐姐墨兰和六姐姐明兰。
你六姐夫顾廷烨,这些年,被弹劾的少多了,尤其他任枢密使那几年。
但官家有意,想让你回来做一任枢密使,稳定朝纲嘛。毕竟,官家他身子骨…为父也是私下里,问了你贺家堂姐夫。
他虽没明说,但不那么乐观,唉,几代君王都如此,真宗皇帝那时候就这样。
仁宗,先帝,到你四姐夫,都是如此,不勤勉克己,那朝堂不得再起争端呐。
你四姐姐墨兰这些年,这皇后做的,呵呵,独一人的后宫,没少被人诟病。
但好在她不干政,她还为皇室添了四位皇子一位公主,所以呀,咱们盛家有时候,唉,不敢太过露头,但也得让有理想,有抱负的一展才华不是?
别人不说,你那小堂姐夫,为父那个弟子文言敬,他都时不时的,被人弹劾呢!
但好在,咱们盛家虽不结党营私,可总是本着不遭人妒是庸才吧,也不那么痛快,为官一世,有太多顾虑喽!”
盛长林苦笑道:“我大宋一朝,这一点上,还真没前朝硬气。
想那前朝的关陇门阀,山东士族,江南贵族,都在九品中正制上,如鱼得水,可这科举一途兴起,本着招揽天下英才,为国所用。
国,不可都为君所全控,但国,又不能不被君所恒持,唉,这个平衡,不好拿捏啊。
父亲,儿思虑过了,还是不能去做那枢密使,哪怕是太尉,都不行。
否则,将来煦哥儿登基,要是没有人说咱们盛家,是大魏司马家,也会有人去说四姐姐墨兰,想行那武曌之事喽!
算了,希望大宋的书香门第,能让更多的青年才俊,将那治国之道,学以致用吧。
北境书院,和西北书院二十年的成果,在未来五年,可见成效!”
盛纮微笑道:“但愿如此吧,为父这些年,可是看中不少读书人呐,可为相之人,多矣!”
盛长林嘿嘿笑道:“那这么说,以后四姐姐墨兰再被宗正寺和朝堂之人为难,可相仿母亲昔日之言?大吼一声,父亲配享太…”
盛纮撇嘴呵斥道:“臭小子,不盼我点儿好?”
盛长林撇嘴道:“那您还总吃那么肉食?父亲,您想颐养天年,得先学会养生,您刚坐上支度司正使的时候,还成,这几年怎么还固执上了呢?
甜食,肉食,都想吃?您这可不好哇,怎么?东荣老哥就没提醒您?”
盛纮咧嘴笑道:“哪有那么多,我最多就是,吃点那个西域大葡萄罢了,唉,那为父就少吃些?
都怪你小子,那糖果铺子送来的东西,总是多出几份,为父不想浪费,就…嘿嘿,都尝了尝。
回头我就送给那些昔日的同僚们,肉食嘛,那不是几次看见苏家曾家那些人,邀约在一起,一时间高兴嘛。
他们几家人都没顾及嘛,尤其是那大苏,他最喜欢变着花样儿来吃,我最多就是被裹挟的嘛!”
盛长林微笑道:“行了,父亲,莫要攀咬您的故旧子侄辈啦,回头儿给您弄几颗丹药,您这盛太师的名头,再顶三十年可好哇?”
盛纮撇嘴笑道:“一百岁就像打发你老子我?那不能够!我还等着那个,那个锵哥儿的孩子出生呢,三十年才哪到哪呀!
你小子,这不惑之年,要是不续须的话,还真没看出来有何变化,你小子真成道家真君了?”
盛长林得意的嘿嘿笑道:“父亲,儿的道家主君,是官家御封的,要不您进宫,问问您那四女婿去?”
盛纮空吧唧了几下嘴,之后严肃的小声问道:“莫要管其他,官家让你小子出主意,稳定朝纲,你得替你四姐姐墨兰和那外甥煦哥儿谋呀!
你四姐夫可是几次三番的,问过为父,你小子可有章程?”
盛长林心中一叹,道:“用禹州一系,加上咱们盛家和几门姻亲故旧,别说稳定个朝纲,就是海外诸国,再打出一片等同大宋版图的江山来,都是可能的,这二十年来,大宋厚积薄发,也可谋更大的天下呢。
就别说那些有私心的人,儿不施压,便是他们前世拜三清,求得平安罢了,否则,被贬谪到海外去,让他们也尝尝苦头就是。”
后堂正厅内,盛家祖母已经差人将盛长林夫妇回京之事,告知各家各府,尤其是澄园。
六姐姐盛明兰接到信儿,眼泪瞬间就下来,亲弟弟回来了,她怎能不高兴,她大呼“桃儿,小桃,给我上妆”。
皇宫,坤宁殿,四姐姐盛墨兰接到盛长林回来的消息,哪还有什么母仪天下的样子,恨不得立刻换常服,赶回娘家去。
郡主府,五姐姐盛如兰倒是镇定,她在挑选服饰,还说要去忠勤侯爵府,邀约大姐姐盛华兰,一起回娘家去见那个狠心的弟弟,多年不回,耳朵得拧上几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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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马枪:
许多年以后,当盛家七房嫡女盛镜,领着自家儿媳李清照,去小梅园做客,李清照看着小梅园的那首《小梅园记》反复朗读,她自己都说,婆母娘家的傲气,她同样也有,女子之才,定要在她这一代,继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