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升完国旗,明中的学生从操场上陆续回到教室。
早自习的铃声在喇叭里响起。
响过一遍后又响了一遍。
高二理科一班门口,出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人。她高调地出现在了众学生眼前,一如既往戴着一副黑色墨镜,涂着香奈儿限定口红,穿着奢华。
她往教室大门上,食指弯起,叩了几下。
许美琴朝着教室里正在监督学生早自习背诵课文的班主任不温不淡地喊了一声:“宋老师。”
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循着那有些庄重的声音瞧了过去。
他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天来找他开假条的江雪的继母吗?
他皱皱眉,虽不清楚此次到来所为何事,但还是迎了上去,笑笑:“江雪妈妈。”
许美琴毫无含糊,斩钉截铁道:“您把孩子叫出来吧,我找她有点事。”
江雪没有意料到许美琴会再次找自己,但是这也不奇怪,毕竟她昨天处理事情的方法太令那位中年大叔的自尊难堪了。江雪并不奇怪,以许美琴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就让江雪这么轻易就解脱。
江雪捏紧了手里的笔,她压低了脸,后背发热,像是有团火烤着自己的全身。
她咽了一下喉咙。
同桌女生用胳膊肘碰了碰江雪,把头靠近过去,低声说:“江雪,你妈妈来了,在门口等你。”
江雪冷汗冒了一身。
她调整急促的呼吸,站起身,定定地朝门口走了过去。
许美琴全身镇静,平静的呼吸在她双手叠起的胸前有规律、且平缓地起伏,戴着墨镜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风暴与波澜。
江雪走过去,在她面前,保持一米的距离。
许美琴就倚在门口,双手叠起,那样居高临下的气场,把班里那些喜欢凑热闹的人的碎言碎语都镇压住了。
许美琴那红唇张合,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轻柔的话:“小雪。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班主任不明实情,便笑呵呵道:“江雪,你先过去吧。我先给你开个假条,”班主任说着就要去从讲台上拿那一本请假条,却被许美琴制止。
“宋老师,不用了,我跟小雪处理完一点事,我就走。”
许美琴笑容深长:“您不用麻烦了。”
江雪抿唇不语,她悄悄攥紧了衣袖。
许美琴到底想干什么?
许美琴在心底冷笑两声,她亲昵地去挽住江雪的手臂,然后把她拽出了门口。
在众人都可以张望到的视线里。
许美琴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恶狠狠地在江雪脸上抽了一下,响起一道清脆且响亮的巴掌声。
班里的人都瞠目结舌,捂住嘴巴惊呼起来。
包括班主任宋老师。
江雪咬着嘴唇,把脸倔冷地朝向一边。
许美琴又扬起手,在她的另一边脸上重重地抽了一下,江雪白皙小巧的脸蛋上印出火辣辣的手掌印。
许美琴嘴角歪起,她伸出手扯住江雪的头发,蹲了下来,往地上奋力拉扯,脚踹在江雪的肚子上,一下,又一下。
宋老师被许美琴的举动吓得后退了几步,他反应过去,又要上前去制止。
许美琴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那一脚上,发狠地踹向了江雪的臀部。
江雪缩在地上,捂着肚子。
许美琴指着地上的江雪骂道:“不要脸的赔钱货!”
班里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胆战心惊的,都被许美琴这泼妇阵仗惊得如临梦境。
宋岩上前,扶起地上的江雪,看看她脸上的伤势,欲言又止,气愤道:“您这样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动手打人呀!”
钻心的疼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漫遍全身,心脏刀绞窒闷。
江雪咳了几声,扶住身边的栏杆。
只不过,她脸上尽管残留着被掌掴的血迹,却依旧倔强地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许美琴冷哼,一只手臂叠加在另一只上,五指有节奏地敲着手臂:“是吗?江雪,你给我记着今天。”
说完,许美琴就摘下了墨镜,露出那双刻薄无肉的三白眼,盯住江雪足足七秒,就又戴上。
许美琴举步生风,离开了。
与江雪在同一个班里的江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他握紧了拳头,没有再看一眼,异样的情绪在他清晰见底的眼里迅速闪过。
医务室里。
宋岩拿着一根蘸了碘伏的棉棒在江雪脸上的伤痕处抹。
他问起了江雪的家庭,问起了许美琴。
江雪对这一切都不做回答,只默默抿唇。
他问:“真的不去医院检查一下吗?刚刚你妈妈已经构成了犯罪了,就算犯了什么罪,也不能这样打孩子啊……”
“她不是我妈妈。”
江雪平静道。
宋岩的脸孔变得苍白,耳朵里轰地一声,如同被针刺了一下。
江雪淡淡吐出来:“我妈妈早就死了。”
江雪看着面前的宋老师下巴上磕碜的胡子,他神情麻木,蓦然叹了口气。
江雪抿着嘴唇,她脑海里浮现着的是头发盘起,嘴巴里叼着烟卷,手里麻利精明地摆弄着一排麻将的女人的画面。时光好像是倒流了一样,回到了那年汽流声滚滚,热气蒸腾的夏天,空气像是颤动着,传播着一股汽油的味道,她胆怯地把手缩在背后,目光炙热且诚恳地遥望着远处正在打麻将的女人。
她终于走出了第一步,也正是那一步,彻底把她世界里的最后一点希望给磨灭掉了。
她至今忘不掉那个女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是在随手丢在路边的一袋垃圾,还是那种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女人厌恶地摆摆手,让她滚回她爸那里去:“你爸是富豪,我这可没钱,去去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老师。”
宋岩送江雪回到宿舍,叮嘱她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及时打电话告诉他。
高二理科班女神江雪被继母在教室门口殴打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年级。
不知道是班里的谁说漏了嘴,传了出去。这件事在学校论坛都传爆了,有的人用匿名发评论:“那个女的不是江雪的亲妈,是她的后妈。我有个亲戚跟江雪家在生意上有过往来,我也是听他们说的,江雪在江家经常受到虐待,她那个后妈许美琴,经常打她,总之吧,江雪在江家没有一点地位。”
有的人在私底下评论:“真的啊?我靠,平时看她装得那么高冷,原来背地里经常受虐啊。”
还有人说:“后妈为什么要打她,总得有个理由吧,说不定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呢。”
这件事情被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快要闹到校长那里去了。
斗殴事件在校园外发生还好,可一旦发生在了校园里,影响就很大。
这件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因为不是学生之间的斗殴,而是校外人士单方面对校内学生施暴,在明中引起了不少轰动。
下午的第一节课打了下课铃,历史老师说了解散后就离开了。
班里顿时陷入热火朝天的议论中。
有几个好事的男生又上前去勾搭住沈闻俞的脖子,跟他讲起来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那几个男生的意思也显而易见,无非是想让沈闻俞这个绯闻男友去安慰一下自己的女朋友。
沈闻俞皱眉,躲开围过来的那些手臂。
他合上课本,薄唇泛白,线条流畅白冷的一只胳出了半截,校服外套被挽了一半,他沉默不言,低着头在凝神思索什么。
趁着快要上课的功夫,那些男生散去,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给江雪发了一句:“喂,你还好吗?”
季诗语也听说了那件事情,她想到了什么,疑神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沈闻俞,又回过身来,心不在焉地拿出了下节课要用的课文。
宿舍楼里。
江雪坐在天台的方块箱子上。
她嘴角有一处淤血伤痕,是被许美琴打的。
她托着腮,漂亮无害的脸蛋上还残留着红色的巴掌印。
江雪的下巴抬起四十五度来,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幢幢建筑,以及人来车往的大街。
下午的阳光不暖不冷,在天台上像是动了动眼睫毛那样移动而过,仅仅停在她有些褪色的羽绒服身上几秒,就偏移到了别处。
她还没有来得及去抬眼,就注意到了羽绒服袖口的尘土的污渍,那是许美琴把她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沾染上去的。
江雪把羽绒服外套脱了下来,将衣服叠起来,整齐地放在膝盖上。
下午的天气稍微暖和了点,前几天的温度都在零下摄氏度,她勉强靠多加几件衣服度日。
今天的蓝天像是用冰冻的水清洗过那样,光滑过像是一块蓝色的果冻,冷风吹啸在空中,冰凉的眼泪在她脸上冻干。
江雪的耳垂红到发光,那是被冻的。
而此刻的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她收到了沈闻俞的消息。
江雪瘦削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移动着,她苍白无色的唇角这才有了一丝温度,她笑了笑,回复一句:“沈闻俞,放学你可以来陪陪我吗?”
沈闻俞打出一句:“你现在在哪?”
“天台。”
江雪淡然地又把目光投向前方。
沈闻俞立刻发来了一条消息:“江雪,你别吓我,不许做傻事。”
江雪看到后,又笑了笑,笑容纯白无色,苍白又脆弱到像是一张轻薄的白纸,她发过去:“沈闻俞,我哪有那么脆弱。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好吗?”
沈闻俞有些疑虑。
“好。”
徐烟烟把中性笔递给季诗语,看着黑帮上的笔记,她露出了一个吃了苦瓜的笑容:“诗语,我真该配一个眼镜了,上面写的啥我全都看不清楚,你一会把你笔记给我看看!”
徐烟烟去要过去那根笔,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字,小声嘟囔道:“我的笔没水了,你放学陪我去买一盒吧。”
班里很安静。
在台上讲课的语文老师,扫过台下的学生,眼睛落在徐烟烟身上:“徐烟烟,你有什么问题吗,站起来说。”
徐烟烟摇摇头,闭上了嘴巴。
季诗语无心听课,她呼了口气,勉强集中精力记着黑帮上的笔记,可是后背上却仿佛是长了一双眼睛,一直留心着后面的沈闻俞。
放了学。
班里的同学都开始收拾书包,离开教室。
季诗语答应了徐烟烟要陪她去文具店买笔芯,就对身后的沈闻俞说:“我们先走啦,你快点,别待太晚了。”
沈闻俞揉揉她的头:“好了。知道了。”
去文具店的路上。
徐烟烟兴奋地拉动着季诗语,说:“诗语,你俩什么时候和好啦?”
季诗语实话实话。
徐烟烟听了之后比本小说主角还要高兴,说:“你俩终于和好了啊!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你俩重新在一起呢!”
“这么开心,沈闻俞给了你什么好处。”季诗语开玩笑道。
“哎呀,怎么说呢,我之前吧,确实对他印象不好怎么好,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好像变了很多。”
五点的天空消沉了些。
江雪坐在小操场的秋千椅上。
她手臂抱着双腿,坐在椅子上。
沈闻俞来了。
他走到江雪身边,也坐了下来。
江雪戴着口罩,只看到一双眼睛。
安静了会,沈闻俞才温声道:”没事吧?“
江雪摇摇头,笑了一下:“我都习惯了。”
沈闻俞说:“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江雪又摇摇头叹了一声气:“还能怎么办?”
江雪停顿了下,仔细盯住沈闻俞的脸:“在遇到你之前,从来没有人会挡在我面前。沈闻俞,你还记不记得,”江雪含着清亮的笑意看着他,“高一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污蔑我偷钱,你挡在了我前面……”
江雪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又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因为家庭的原因自卑,不敢和他们接触,也不敢说话,只有你愿意相信我……”
“沈闻俞,你真好,谢谢你……”
江雪看向他,抱在双膝上的手指颤抖,寒风的吹梭,她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他微愣,眼中流动着异样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