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怀疑地望着老人的背影,眼睛反复打量罗贝尔。
罗贝尔明白这个眼神,这是正常人看神棍的标准眼神,掺杂着怀疑、讥笑、嘲讽和漠视。
他无奈地解释道:
“‘上帝和天堂也许并不存在,是因为人们相信,才有了美丽的天国’,格热戈日那个狗东西这么对我说过,现在我把同样的话重复给你——但你不许重复给别人,因为我不想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你可明白?”
女孩默默点了点头,罗贝尔知道她没有听进去。
但只要生活在这个时代,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追求美好与追求真相是两条截然相反的大道,一条路的尽头是幸福,一条路的尽头是死亡。
循着记忆的路线,罗贝尔轻车熟路地找到城镇统治者的住处——一栋相对其他房屋大了一点的木屋,部分结构由砖石组成。
还没敲门,罗贝尔便听见屋内女人尖叫地怒骂声,以及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他无奈地和女孩一起坐在窗台底下,直到屋内的大战平静下来。
没办法,神甫不止要负责在信众面前传道授经,世俗家庭的结婚、生子、迁移、学习、离婚,无数大大小小的家长里短都要经由神职者一手操办。
罗贝尔作为神甫中地位比较高的一类,不需要操心平民的婚丧嫁娶,只需要负责采邑骑士这样的小贵族。
离婚是仅次于葬礼的头等大事,按照教义规定,世俗家庭的离婚必须经过教会同意。换一种说法说,神圣的婚姻契约必须在神明的见证下撕毁,违反者的罪孽将喜加一,成为死亡审判时的扣分项。
木门被人踢开,从屋里走出一位挂彩的老男人,他身上的衣服被人撕扯得破破烂烂,手里握着一柄没开刃的铁剑,剑身亮洁如新,不像是刚刚行过凶的样子。
老男人的妻子在屋内继续破口大骂,脸上挂着难堪,直到他见到罗贝尔方才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您好,诺贝尔阁下,恕我没有出门迎接,您是何时到的?”
罗贝尔清了清嗓子:“事实上,我刚到不久……”
江天河兴奋地打断了他:“我们在门外听了好久了!大叔,你刚刚是在屋子里面打坏人吗?”
老男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罗贝尔叹了口气,用权杖手柄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多嘴。”
“无妨,我不需要隐瞒。”男人无奈地道,“若非事出无奈,我一百个不愿意叨扰阁下,但是您也看到了,拙荆她……哎……”
罗贝尔微微点头:“介意我了解一下您家的情况吗?您知道的,婚姻蕴含主的祝福,轻易不能撕毁。”
一夫一妻婚姻法在法律上的正式确立是在1545年召开的罗马天主教大会上。
但其实早在罗马帝国时期,帝国皇帝为了挽回江河日下的生育率,拯救沉沦的帝国人口,就颁布了诸多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就包括神圣的一夫一妻制,并禁止夫妇自由离婚。
当然,要求封建社会的贵族遵守一夫一妻本就是一种奢望。
奢靡的罗马贵族反对将婚姻神圣化,转而崇尚性解放,贵族之间的淫靡交往溃烂成风。即使到了十五世纪,贵族仍然常常钻空子,与多个异性保持不正当关系,美其名曰:“进入肉体,但不进入生活”。
而在遥远的东方文明,比如日本、朝鲜、越南、(),充满智慧的古代贵族创造性地发明了“一夫一妻,但是多妾”制度,顺手创造性地剥夺了妾室的人权。
听到罗贝尔的询问,男人露出极度纠结痛苦的表情。
他郁闷地将铁剑掼在土地里,沉默不语。
罗贝尔:“……看来您并没有完全下定离婚的决心,对吗?”
“我……哎,都是我的错。”男人抬起头,复又颓然耷拉下去。坐上一块大石头上轻声道:“我想和你们讲一个故事,可以吗?”
罗贝尔不知何时从房后拽来两个圆木桶,和女孩并排坐在他对面:“当然,固所愿也。”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安科纳的小领主。说是领主,封地不过是一个小村庄,人口不过几十人,每年收上来的封建税只够堪堪维持家业。就这,还是靠着他年轻时拼死作战,得到更高位的领主赏识,才得来的尺寸之地。”
他痛苦抓起一把头发:“朋友年轻时只是一介穷光蛋骑士,除了继承自父亲的破烂盔甲和只他一个人家族之外身无分文,家族连个像样的纹章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靠自我奋斗。”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冕下的麾下拼死作战,满身疮痍,终于获得一片封地,和糟糠之妻过上抠抠搜搜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
“春去秋来,如此反复,他五十岁了,家中仍然没有一儿半女。没有继承人的领地在死后将被领主收回,他一生的事业眼看付之东流,所以……”
“明白了。”
罗贝尔好奇地探头:“所以,您那个需要合法化的私生子在哪?”
“在磨坊……”老骑士耷拉着脑袋,“我把他们母子暂时安置在那里。”
“好吧。”罗贝尔摊手:“理由很充分,我替同意了,需不需要我顺便办一个离婚仪式?这样还能帮您换个年轻漂亮的老婆。”
“不!不不不不!那样我的妻子就无法生活了!求您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骑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哀求地说:“我只想求您说服她接受那个孩子,其他的都无所谓。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布莱德家族需要继承人,我奋斗一生才获得的领土,不能,不能就这样消失,上帝会理解的,阿门,阿门……”
罗贝尔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小丫头,抬手打断了他:“阁下稍等,我们有些事要商量。”
他带着女孩来到村镇口的河边,开口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
小女孩用着确信的语气说道:“妈妈和我说过,负心男人不值得继续浪费时间,当断则断才好。”
罗贝尔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但是那个老叔叔看上去很爱他的妻子,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背着妻子生一个其他人的孩子呢?他的妻子会很伤心吧?”
听完她的话,罗贝尔的第一反应是:“我有一个朋友”这种借口连十几岁的小丫头都骗不了。
他赞赏地道:“不错,你说得会很对。”
女孩撇撇嘴:“你说话像我爸似的,明明和我差不多大。”
罗贝尔无视了她,接着道:“但是我决定帮助他说服妻子,接受这个私生子。”
他拦住女孩张开的嘴巴,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圣的婚姻不容背叛,妻子对于不贞的丈夫应当将其扫地出门,对吧?”
女孩点了点头。
罗贝尔指着这片村庄:“布莱德村的领土属于丈夫的家族财产,就算扫地出门,也是妻子被丈夫扫地出门。”
女孩的大眼睛骨碌碌转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离婚,而是得到一个继承人对吗?那么二者间就存在谈判的余地。而且——”
“我想先询问一下妻子的意见。”
没等女孩回过味来,罗贝尔便在老骑士的感激声中走进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