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们结束了一下午的述职,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格热戈日也回到了外城,继续指挥坚壁清野的焚烧工作。
“天河,他们都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罗贝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开口道。
“你的裙角都漏出来了,别藏了,我知道你在弥撒台后面。”
江天河瞬间窜出来,瞪眼叉腰道:“我今天明明穿的裤子,哪里来的裙角!”
“哦,可能是我看错了。”罗贝尔满不在乎,松开了合十的双手。
“真是的,怎么每次捉迷藏你都找得到我。”
江天河气鼓鼓地牵上他的手,二人离开教堂,从主干大道回往旅店。
以往宽阔的道路被大道两旁搭满的破帐篷挤满,内城的房屋不足以容纳外城的难民,只能委屈他们在这里临时将就。
其实内城里空闲的教堂数不胜数,只要把弥撒厅腾出来,每一栋都可以容纳上百名难民暂住,但无论是修士还是难民都自动忽视了这一方法。
腊月寒冬,天寒地冻,难民在室外搭设帐篷,具体能熬过几天,罗贝尔心里也没底。
不过既然他们不在乎,所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罗贝尔也懒得提醒他们。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旅店时,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在旅店侧后方的小巷里,三名衣冠楚楚的成年男人走了出来。
“小朋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男人中为首一人笑眯眯地问道,“是要回家吗?”
江天河点了点头,罗贝尔没有说话,右手悄然伸进鼓囊囊的黑袍里。
男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笑问:“那,你们家里有食物吗?”
他指着自己和两个同伴的肚子:“我和我的两个朋友都是外城有名的商人,家财万贯,不过现在暂时无处安身,不知道二人小朋友可否允许我等暂住几日呀?”
江天河把目光投向罗贝尔。
后者露出孩子般人畜无害的笑容,向前两步道:“叔叔,可是我的爸爸妈妈说不能随便带陌生人回家。”
“没有关系,叔叔有办法让他们松口。”男人对着身后两人道:“没听懂吗,动手……唔!”
男人难以置信地捂住肚子,身体缓缓倒下。
罗贝尔紧握剑柄,以剑刃在他的腹内狠狠地搅弄,连带着血液与肠子拔出铁剑。
江天河呆若木鸡。
另外两人看到同伴身死,下意识要逃跑。
罗贝尔抓住他们愣住的工夫,冲上前割断了一人的喉咙,追逐着另一人钻进巷子。
五分钟后,他神情谨慎地走出来,剑上的血迹明显翻了一番。
他在第一个死者整洁的衣服上擦拭掉血迹,走到江天河眼前晃了晃手。
“别愣着,回家了。”
“嗯……哦。”
十天时间一眨眼过去。
外城的焚烧工作完美完成,大片大片的居民区化作一片焦土。
安科纳城北再无成规模的森林,只有稀稀落落的灌木丛和小树林,给予了狍子、野狼和野鹿最后的栖身之地。
江天河掀开被子,揉了揉被分泌物硌得发痒的眼角。
她这十天一直熬夜协助着水力磨坊和腌菜坛的筹备工作,在许多村庄和本地木匠的共同努力下,他们成功在西山的河流边建立了五座水力车,足够带动十台石磨转动,暂时缓解了大麦磨粉的难题。
十五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需要充足的睡眠,江天河熬了几天的夜,终于坚持不住,在第十天下午睡了一大觉。
当她醒过来时,已是黄昏已昏,将夜未夜之时。
“晚安。”
“嗯,晚安。”
罗贝尔把一个大布袋扔到天河的床上。
“拿好,这你的衣服和十天的干粮,我们马上跑路。”
江天河坐在床上怔住:“跑路?”
“对,跑路,安科纳完了,我不能给它陪葬。”
“跑路!为什么!”江天河激动地语无伦次:“我们,不是,格热戈日叔叔,那个……”
罗贝尔淡然道,“这里和罗马距离不远,二十天时间足够信使慢吞吞地往返十次,但格热戈日至今仍未收到教皇的命令,你猜为什么?”
江天河磕磕巴巴地道:“因为,因为……”
“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担心的是一种可能。”罗贝尔把常用的几件衣服塞进自己的包裹,“我担心,我们在教皇眼里已经牺牲了。”
他把收拾好的包裹塞到江天河怀里,又去收拾另一堆书本:“圣座以罗马为主的大片领土多在意大利西岸,安科纳是唯一一座濒临亚得里亚海的东岸城。”
“安科纳沦陷不会影响教皇国的基本盘,反之,如果救援安科纳,罗马本土就有兵力不足的风险——你会为了认真上美术课而耽误写数学作业吗?”
江天河摇了摇头。
“是啊,小孩都懂这个道理。”罗贝尔用草绳把书本捆成一捆,背在背上,“教皇和奥地利人正围绕着安科纳在下一盘大棋,再不走,咱们全得为主的荣光‘光荣牺牲’。”
“谁爱牺牲谁牺牲,我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那,格热戈日叔叔怎么办,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
江天河抱住罗贝尔的手臂:“我们叫上他们一起逃跑吧!”
罗贝尔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按住她的头揉了两下。
“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们,他们对你而言是亲昵的大哥哥,大姐姐,还有和蔼的长辈——但事情不只有你看到的表象。”
“格热戈日是个被胡斯派驱逐的失地主教,其他人也都是跟随他一路逃亡的旧臣。他们曾经在布拉格欺男霸女、强征课税、肆意妄为、无恶不作,这才被布拉格人轰出教堂。”
罗贝尔掰着手指:“自从他到了安科纳,格热戈日额外征收了不知道多少杜卡特和格罗申,安科纳的地皮被他刮了一层又一层。因为他的暴行而妻子自散,家破人亡的少说也有几十户人家!”
“格热戈日快四十岁了,一般的修士在他这个年纪早该在罗马有一席之地,但他却只配在安科纳当一个区主教,距离罗马还有都主教,宗主教两级差距——因为他的下贱行径导致公教丧失了波西米亚大教区,所以他被处罚流放安科纳,他的手下人不得不跟他一起吃苦。
你别看他们对奥地利人咬牙切齿地痛恨,其实奥地利人入侵,最高兴的就是他们。守住安科纳,他们就能洗脱过去的耻辱,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战,但绝对不是为了路边几近冻毙的饿殍——没人在乎他们,包括我。也许我会有一些道德上的谴责,但不足以让我搭上自己的命,你明白吗?”
罗贝尔戳着她的心口:“所有人都有理由死守,但我没有,你更没有,我们犯不着给这座必定沦陷的城市陪葬。”
江天河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现在,拿好你的衣服,其他的东西我来背。”
罗贝尔叹了口气:“雅各布还带着骑兵队驻守在城外,等天色完全变暗,我就以犒军的名义出城。我们从佛罗伦萨转去热那亚避难。”
“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房间内的蜡烛映照出两道年轻的身影,在破洞的墙壁上幽幽晃动。
日落西山暮。
罗贝尔在修士袍里着上软甲,牵出后院的骏马,推着女孩上马,牵着马前往城门。
入夜了,温度愈发寒冰,几乎逼近零度。
纵然意大利拥有全欧洲最温暖的地理环境,但欧洲毕竟是大部分位于北寒带的大陆,除非遇到经年不遇的暖冬,不然冬天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大道旁的帐篷群开始响起哼哼呜呜的悲号,彷如乱葬岗的幽鬼。
要知道,即使是帐篷,也不是人人都有幸拥有,那些被迫在寒风中席地而眠的人,他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罗贝尔默默叹息。
抱歉了卡利人,复仇的事情就麻烦你们自己努力了。永别了,安科纳人,你们自求多福吧。
城门眨眼间便出现在前方,十五名卫兵正靠在城墙脚下打瞌睡,只有两人在箭楼上站岗。
罗贝尔亮出修士权杖,塔哨伸出火把一照,认出了这位前日归来的小英雄,毫不迟疑地打开城门。
这一路上太过顺利,以至于罗贝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于是贴心的小姑娘立刻增添了戏剧性的情节。
她突然一声不吭地跳下马来,向着城内飞奔。
罗贝尔面色稍变,费劲地翻上高头大马,追向江天河。
两名哨兵面面相觑。
“发生甚么事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大人物的小情趣吧。”
江天河一路跑回到方才经过的帐篷群。
她脱下自己的羊毛大衣,盖在一位衣衫褴褛,没有帐篷住的难民身上。
那个女人惊讶地望着年轻的女孩,没有多说,转手把大衣盖给了身旁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圆脸红彤彤的,煞是好看——那是被冻伤的颜色。
罗贝尔驱马赶到。
“我就知道你得给我整出点幺蛾子!”
“我要留下,陪格热戈日叔叔守城。”江天河坚定地看着他:“你要走就走吧,我不会抛下大家。”
“格热戈日对你好是为了扯我的后腿!要么就是个隐藏的炼铜癖!你是被魔鬼迷了心窍了,他妈的。”
自认识她以来,罗贝尔第一次在她面前爆粗:“女人总是这样,吃饱了撑的!你们又懂些什么?好吧,好吧,既然你想陪他们一起死,那我就成全你!你留下,我走!驾!”
说罢,他拽动马嚼缰绳,竟然真的飞奔而去。
豆大的泪珠从江天河红红的脸颊滑落。
难民女人艰难地坐直身体,用冻僵的手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她又像刚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孤身一人了。
自找的,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