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罗诺夫懒散地骑在马背上,生无可恋的眼神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原野。
一声声“军团长大人”的恭维掩不住他眼底的疲惫,一道道羡煞的目光压不住内心的悲鸣。
伟大的东北剿总司令·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今日莅临他“忠诚”的中央军团。
为了剿灭反贵族势力,博罗诺夫挂帅亲征,帝国最精锐的中央军团倾巢出动,不日便将抵达贼寇出没的东摩拉维亚。
记忆恍惚回到三天前。
罗贝尔出其不意地出招后,雷纳德对博罗诺夫的支持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为了保住这枚强力的棋子,博罗诺夫不得不硬着头皮请求已经决定派遣中央军团挥师东征的皇帝陛下,将军团统帅的任务交给自己。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弗雷德里克的愕然,就好像在质问他“你是否清醒”,完全不理解他请求罗贝尔的嫡系部队指挥权的意义所在。
换在平时,一年时间远不足够一方军团的统领建立无可动摇的威望——但在战时截然相反。
公平而残酷的战争会让言过其实的统帅露出底裤,自然也会令智勇双全的将军横空出世。
领袖的能力事关基层士兵的性命大事,古有屋大维那句字字诛心的“瓦卢斯,还我军团”,近有明皇朱祁镇葬送建国以来大半武勋的“土木堡之变”,一将无能害死三军的惨案屡屡在全世界上演。
基层士兵或许好奇上司是否廉洁、道德操守是否过关——但士兵最关心的永远是将军会不会打仗,把不把普通战士的生死放在心上。
在能不能打和把不把人当人看的两个问题上,罗贝尔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交出了接近最高分的答卷——能以多欺少绝不意气用事,能逐个击破绝不大肆追击,行军布阵稳如泰山,稳得不像一个年少成名的悍将,反而好像年轻时失去过什么一样。
一般人不了解当年在安科纳的往事,当罗贝尔把大破敌军的好消息带回堡垒时,得到的却是储备粮都被教会私自贱卖的晴天霹雳。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后方吃的盆满钵满,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该如何自处?
罗贝尔的回答是:摆。
只要打法够摆,摆到伤亡轻微,不需要后方补充兵员粮草,政治上的腐败问题就影响不到前线。
士兵们理解不了诸如后勤保障与军政矛盾之类的复杂问题,他们只知道罗贝尔将军对哪怕一个百人队的伤亡都分外上心,中央军团仅一万人随军医师的数量比其余奥地利五万军队的总和都要高,这就足够成为他们支持他的理由。
弗雷德里克很难理解博罗诺夫的用心,抢罗贝尔的统帅之位用意何在?还是单纯恶心一下政敌?
而博罗诺夫仅用一段话便打消了他的忧虑。
“主教饱读经文,素来妇人之仁,保不齐会放过叛军的老人小孩,火种不灭,卷土重来尚未可知。”
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能容忍威胁到自己独尊地位的人,尤其是皇位来路不正的弗雷德里克。
皇帝需要两把刀,一把光鲜亮丽,一把饱饮血海,显然博罗诺夫这柄生锈却致命的刀更适合如今的情况。
但他也没有完全按照博罗诺夫的要求行事。
三日后,临近二月的艳阳天下,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博罗诺夫伯爵端坐中军大营,望着麾下左右的“手下”默然无语。
他的临时副指挥,同时身兼监军之职的罗贝尔宫相微微一笑。
“伯爵这是第一次指挥中央军团吧?别紧张,‘多’指挥几次,就习惯了。”
朱利奥与雅各布双双抱胸侍立在他左右,宛如两尊择人而噬的恶兽。
杜兰达尔与雅各布的新配剑以出鞘的状态摆在三人面前的桌案上,寒光凛凛,仿佛在博罗诺夫语出不逊的下一秒就能斩断他的喉咙。
“可惜当年雷恩战死沙场,不然咱们安科纳四天王铁定嘎嘎乱杀。”
朱利奥时常挂在嘴边的遗憾,如今第四人空缺也由同样威风凛凛的法罗百夫长接替。
可惜盖里乌斯不喜欢和这几个人玩过家家的游戏,不然他们就能自称维也纳五本枪了。
而唯一勉强算作博罗诺夫阵营的人,是麾下苦笑不已的雷纳德子爵——经商方面天赋异禀,唯一的毛病是毫无军事素养,从未接受家族在军事方面的培训。
波西米亚人禁止摩拉维亚贵族家庭培养尚武传统——显然子爵的父母是比较老实的那一类。
“好、好吧……”博罗诺夫僵硬地笑笑,“那……‘副将阁下’?”
“哎~”
罗贝尔“脉脉”地回应,激起了前者满身的鸡皮疙瘩。
“咳咳,事不宜迟,贵军……我军主管侦察工作的是何人呐?”
朱利奥提剑出列:“伯爵大人,中央军团的骑兵部队全部由我指挥,八百轻装骑手,二百重甲骑军,候您调遣。”
和不怒自威的雅各布不同,朱利奥装出来的严肃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敏锐地察觉到台下几人并非打算害他性命,顶多恶心恶心他而已后,博罗诺夫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麻烦塔佩亚将军依然领本部军士,沿途向东侦查贼寇动向,可好?”
朱利奥绷着脸,重重点了点头,坐回罗贝尔身旁。
“嗯……”他搓着大手,看向另一边的雷纳德子爵:“子爵阁下,我希望你能独领一军作为预备队,跟随主力兵团东进。”
雷纳德苦笑,微微俯身:“伯爵大人,我从来没用统领军队的经验,实在不敢担此大任——宫相大人经验丰富,伯爵不如将预备队交与诺贝尔大人。”
他没有撒谎。
摩拉维亚公国一向被布拉格中央禁止私募兵员,地方守军统一受波西米亚辖制,当地领主甚至被剥夺了征召士兵的权力,从来不被允许参与战争。
博罗诺夫嘴角抽搐。
他当然明白雷纳德的话是不是撒谎,问题是不就是统领预备队吗?又不是不给你分配军官,你只要挂个名字不就成了?
雷纳德借经验问题拒不受命,分明是想趁机当着外人的面和自己划清界限。这家伙……不老实啊。
不过借机支走罗贝尔也不算坏事。
“……好吧,既然这样,就麻烦副将了。”
“遵命。”
罗贝尔点头应允,起身离开营帐。
博罗诺夫听着他在帐外的大操场上吆喝着点走了全军团一半的兵力——还是最精锐的一半,随后扬长而去,苦笑不已。
他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仇视他到如此地步,总不能还是为了卡利那点破事吧?
军队烧城夺取补给是再常规不过的操作,再说你又不是没烧过?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伪善。
中央军团自布尔诺拔营出征,缓缓向东行进。
摩拉维亚并非小国,按照疆域规模比照,摩拉维亚公国的大小约为奥地利(奥地利、施蒂利亚、蒂罗尔及巴塞尔采邑主教区联合公国)的四分之一,与奥地利公国本部不相上下。
其内部包涵丰富的水网,单论构成与走向而言,奥地利、波西米亚、摩拉维亚与匈牙利同属多瑙河流域,在经济上浑然一体。
自北方的斯德丁(什切青)而起,波罗的海的海水南下布拉格,再以此为中央辐射全波西米亚,于西方终止于多马日利采,向东则横跨巴尔干,沿塞尔维亚与瓦拉几亚大公国的边境直连黑海,决定了绝大部分中东欧洲国家的现代疆域。
细分到地方,摩拉维亚又可划分为西部的布尔诺州,中北部的奥洛穆茨州与东南部的兹林州(东摩拉维亚)。
再具体到贵族的小封邑,农奴叛军的主要活动范围被奥军探子锁定于美奇利亚伯国至霍莱绍夫的偏远边境,沿多瑙河支流流窜作案。
行军途中,沿途村庄积极向王师举报合众帮的消息,赚取丰厚的悬赏金,偶尔有同情农奴而选择不开口的,也很快被奥地利人的金币攻势撬开了嘴巴。
本来博罗诺夫都做好了严刑拷打的准备,没想到当地人意外配合,连鞭子都省得打就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想必在他们征服此地之前早被波西米亚人灌输了不少“顺从”意识。
怎么说呢,有种骨子里温良的美。
十天后,顺着真真假假的情报,奥军慢悠悠地抵达了位于摩匈边境的韦利格勒——在斯拉夫语中,“格勒”是城市的意思,韦利格勒意即“韦利的城市”。
在城市修整三日后,奥军突遭大变——战力占全军一半的预备军团忽然拔营北上,丢下一头雾水的博罗诺夫和另一半军团干瞪眼。
无奈之下,博罗诺夫只能带着另一半军团狼狈地追在预备军团身后,前军直接变后军。
霍莱绍夫南部,一片开阔的麦田。
披头散发的博罗诺夫坐在高高的草堆上边,麾下的士兵们也大多狼狈不堪。
三天前,受够了流寇生活的罗根极力劝说基诺申科夫进攻贵族统治的核心地带——城堡与庄园。
眼见补给日渐匮乏,基诺申科夫在多次拒绝后终于同意了他的意见。再次“募兵”后,全军两千兵马挥师猛攻霍莱绍夫城堡。
但最致命的问题出现了。
合众帮两千一百二十八名战士,没有一个人会建造攻城器械,甚至最低档次的木匠都只有不到二十人。
几千号人热情似火地砍伐树林,闹得即将攻城的消息远近皆知,最终只造出来二十多副坑坑洼洼的长梯子。
他们就保护着这些长梯子呼呼啦啦地扑向城墙,迎着城墙上不到一百名城防军的薄弱箭矢,仅付出十几个人的伤亡便抵达了墙边。
当战士们兴奋地架起长梯时,灾难发生了。
四分之三的梯子由于选材失败问题二在举起的过程中折断解体。
四分之一的梯子中又有超过一半被守军直接点燃。
唯一成功搭设完毕的梯子,还是仗着城防军人数过于匮乏,别动队在一处无人看守的墙面偷偷架上的。
就这一台梯子,才刚送上去不到三十号人,便也随其他梯子一样走上了解体散架的命运。
攻城一日后,基诺申科夫和他的合众帮抛下一百余具尸体狼狈逃窜,据村民所言,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城堡附近。
经历巨大挫败后,基诺申科夫决定痛定思痛,一改从前只吸纳贫穷农奴和流浪汉的风格,在附近的存在招贤纳士。
可惜村里的工匠大多被前段时间涌入的奥地利商队雇走,现在八成已经在维也纳某座厂里打灰拧螺丝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令基诺申科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遇到的贵人。
于是对奥地利军队动向毫不知情的他,动用临别前留下的暗号,将自己的位置暴露给了对他帮助颇多的朋友。
维也纳皇家军械厂御用商人——贝弗利·苏亚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