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纪,着名穆斯林编年史作家穆斯塔法·奈玛(mustafa naima)通过历史考察古代萨珊王朝与塞尔柱王朝的兴衰继绝,辅以奥斯曼统治者的暗中授意,将统治的艺术总结概括为“相互授予的公平循环”。
他以肯定的口吻将社会的公平正义与君主的统治总结为一条简单的单论证逻辑链:没有军队就没有君主的统治和国家,维持军队需要财富,财富需要君主从臣民手中获取,臣民需要公平的社会环境才能创造财富,而没有统治和国家,公平便无从谈起。
穆斯塔法·奈玛将君主,军队、人民、公平与财富这几种社会核心加以整合,得出了五者相互依存,彼此循环,一环扣一环的逻辑链条,称之为“公平循环论”(cycle of equity),成为奥斯曼历代统治者奉为圭臬的统治艺术,被后世史学家赞扬为“东方君主论”。
在现代,“公平循环论”常常被批评为“为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寻找合法性依据”,在合理性以及对人性的剖析上不如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透彻,譬如“统治阶级提供公平”这一毫无根据的论证被进步学者严厉批判,证明这一链条从根本上便不可靠,“充斥恶臭的专制主义气息”。
但在其广为流传的时代,“公平循环论”确确实实为奥斯曼帝国的统治提供了非常充足的实践指导作用,起到的实践意义超越任何一部伊斯兰教法。
就像儒教在东方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主的暴虐一般,“公平循环论”在奥斯曼同样起到了限制狂信者的作用。
奥斯曼统治者受到“统治阶级有义务提供公平正义”的社会思潮影响,在十五世纪明显减轻了国内的宗教迫害与阶级压迫,营造起相对自由和公平的营商环境。
借助陆上丝绸之路的便利,奥斯曼商人得以成为地中海唯一可以与威尼斯商人打擂台的对手。
历代苏丹还通过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建立起高效的行政体系,将宫廷机构拆分为细致的“建设部”、“粮食部”、“铸币部”、“商业部”,以及横跨所有这些部门之上的“财政部”。
在外廷,苏丹延续了传统穆斯林国家的大维齐尔(宰相)与谢赫斯拉姆(大牧首),建立了人数与部门众多的枢密院,这些人协助苏丹治理国政,提笔可作文、上马能作战,维持着一个庞大帝国的日常运转,同时也是各地行省总督与军队帕夏的人才储蓄基地,现任帕夏赛义德与现任大维齐尔坎达利都是枢密院出身。
除上述机构外,帝国还设立了国务院和军务处。前者肩负立法与行政的双重职能,由大维齐尔亲自管理,堪称奥斯曼版本的“宋朝宰相府”。后者由帕夏管理,统辖直属苏丹本人的“卡皮库鲁”(直辖军团),其中就包括耶尼切里禁卫军。
可以说,十五世纪的奥斯曼帝国拥有全世界最发达的官僚体系之一与开明的社会风气。
要知道,十四世纪,穆斯林大批大批地绑架基督教徒的孩子,强迫他们改信伊斯兰教,并把他们编入“耶尼切里军团”,强迫其冲锋陷阵。苏丹强奸耶尼切里的孩子的传闻屡见不鲜,奥斯曼彼时还是暴虐的代名词。
这一切的进步都离不开“公平循环论”的督促作用,无外乎后人称其为东方君主论。
罗贝尔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复杂的宫廷机构。
整个奥地利的行政班子不到千人,根本没法细划到各个部门,只能粗略分为上面的“决策层”与下面的“实施层”。
他传达的命令总要通过各种人的转述才能落实下去,还有许多政策至今无法落实,很多时候明明已经发觉事态的紧急变化,譬如“自由邦计划”在维也纳的水土不服,政策与行政却总是在打架,导致好主意也成了坏主意。
而这甚至已经是神圣罗马帝国境内最好的行政班底。
命令士兵放走被巡逻队抓回来的奥斯曼官员后,罗贝尔忽然长叹一声,全程沉默地返回了围城大营。
他来之前无法想象对手的强大,不明白底蕴深厚的东罗马帝国为什么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现在他明白了。
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有同将军们说话,只是一个人喝着闷酒,遥远天边的繁星怔怔发呆。
第二天清晨,朱利奥看见眼袋深重、双眼无神的罗贝尔时吓了一跳:“卧槽!老大你要结婚了?!”
罗贝尔有气无力地道:“何出、此言……”
“还用问吗?你现在就跟刚交了公粮一样!是谁家的女儿这么有福气?伊莎贝尔?还是天河?他俩都没跟来啊,总不能是加布里埃拉吧,太平了。”
“约拿……”
朱利奥大惊:“啥?!约拿不是刚和那个摩拉维亚女孩订婚吗?啥时候都有女儿啦?”
“闭嘴,我说,让人把这些信送给约拿……”
罗贝尔靠在朱利奥身上,把一沓厚厚的信拍在他胸口。
“告诉他,奥地利的宫廷机构,只要陛下不反对,照他的意思尽管改,不懂的地方可以学奥斯曼人,这里有我收集的资料。我、我要回去睡一觉,头好痛,我要死了……”
一具行尸走肉摇摇晃晃地走回寝帐,几秒后,帐篷里响起如雷的鼾声。
朱利奥和同样刚睡醒的雅各布面面相觑。
“总之,大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快去派人把这些资料送回国内吧。”
“哦,那今天还攻城不攻城了?”
“废话,没看见大人都睡死了吗?全军休息一天,明日再战。”
索菲亚城堡,昏暗的餐厅,格奥尔基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摇曳的烛火照亮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脸庞,当烛光离去,他的面容完全浸透深夜的黑暗,流露出肉眼可见的不安之色。
除了最后一座索佐波尔要塞负隅顽抗至今,保加利亚全境尽数被奥斯曼占领,但奥斯曼自始至终都没能在当地建立稳固的统治。
世世代代居住在保加利亚的保加尔人,根据现代基因学,判断其为斯拉夫人与色雷斯人的混血后裔,与罗马尼亚人拥有相同的血统。
许多年前,东方的斯拉夫殖民者侵略了色雷斯人建立的默西亚王国,斯拉夫人与当地的色雷斯人通(奸)婚(淫)融(掳)合(掠),最终形成了保加尔民族。680年,保加尔大汗击败了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与后者签订契约,受封为保加利亚沙皇,正式确立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的统治。
1018年,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被拜占庭帝国灭亡,由于当地人的奋勇反抗,希腊人承诺不夺占原本贵族的权力,允许保加利亚人保留“国王”的头衔,只在名义上臣服拜占庭皇帝。
1185年,几乎与耶路撒冷王国的天国王朝被萨拉丁覆灭的同一时刻,阿森家族率领人民发动“保加利亚大起义(1185-1187)”,在1187年迫使皇帝承认了保加利亚的独立,沙皇再次登基称帝,不过这次皇帝换成了阿森家族的彼得与伊凡两兄弟。
但好景不长,十三世纪中叶,蒙古人的西征大军从北方大草原入寇保加利亚,阿森家族被推翻,拜占庭帝国趁火打劫,保加利亚被两大强国南北瓜分,战乱持续百年之久。十四世纪,蒙古汗国陆续崩溃,塞尔维亚趁机征服了此地,保加利亚自此沦为塞尔维亚的附庸,战乱才终于告一段落。
后面的故事便是为人熟知的历史。
1382年,十字军东征大败,奥斯曼人趁机进夺希腊,顺手暴打了一顿当时积极参与十字军的塞尔维亚人,从他们手上夺取了南部的一半国土,其中就包括保加利亚的土地。
彼时的奥斯曼已经存在着了“公平循环论”的诞生基础,宽容的人文主义被希腊与意大利学者传到了东方。他们整合了原属保加利亚的省份,给予保加尔人高度的自治权。就像无数快速崛起的帝国一样,奥斯曼帝国也是一个松散的帝国,她强大的动员能力在于庞大的穆斯林官僚系统,而非对地方的集权。
奥斯曼人将大量巴尔干省份委任给旧东正教贵族与总督,小镇与村庄委派给包税官管理,只要能交足税,出足兵员,下面的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苏丹大人从不过问。
格奥尔基二世·阿森,保加利亚阿森王朝的后代,他的祖父被奥斯曼相中,成为保加利亚的傀儡大公,传到他这一代,已有七十年之久。
但平心而论,阿森家族的王位坐的一点也不踏实。
从十三世纪末起,保加尔人的起义从未断绝,三年一小叛,十年一大叛,奥斯曼帝国在这个鬼地方死的行省总督比耶尼切里推翻的苏丹还要多。
保加利亚的另一个王朝——希什曼王朝的后裔在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的扶持下顽强抗战,躲在巴尔干群山里打游击,奥斯曼苏丹自然奈何不得。
有了希什曼王朝的后人做正面榜样,阿森家族这个傀儡在保加利亚人民眼中就显得格外刺眼。
在保加利亚第二帝国最强盛的时期,北打马扎尔,南揍拜占庭,除了没打过蒙古人,其他周围的小国就没有没挨过揍的,武功赫赫,四方来朝。
这种祖上富过的民族有个最大的特点——不服气。
后世的波兰人送外号“国家之癌”,无论哪个倒霉蛋吞并了波兰的土地,最终一定不得好死,被波兰人坑死的帝国从德意志、奥匈到沙俄可以排满一列,连苏联都被波兰人送上了西天,无愧于谁吞谁死的称号。
保加利亚人在这一点上真可谓波兰人的老祖宗。
奥斯曼征服者被反抗军搅得不堪其扰,多次出兵围剿。结果,七十年了,希什曼王朝的后裔依然在山里打游击,位于黑海沿岸的索佐波尔要塞更是坚守至今,跟个钉子似的卡在奥斯曼人的喉咙里,恶心至极。
借着围攻君士坦丁堡的势头,穆罕默德二世下定决心要将保加利亚人的抵抗力量连根拔起,一举荡平这个连父亲也无法解决的恶心虫。
这样,是不是就能证明他比父亲穆拉德更伟大了呢?
种种阴霾令格奥尔基大公一出生便活得如履薄冰,丝毫没有大公的威严与气派。
在奥斯曼的贵族与高官眼里,他是无权无势的傀儡大公,空有虚衔而无权力,宛如一盆可取代的花瓶。
在保加尔人眼里,他们阿森家族是为权力出卖祖国的叛徒,在希什曼家族的对比下尤为可憎,无数刺客夜以继日地试图刺杀他,次次都被他的穆斯林卫队阻挠,但万一某天没有拦住呢?
如今,最可怕的敌人来了。
来自西方的基督教十字军,他们的先锋大军正在围困格奥尔基所在的索菲亚城。
奥斯曼大军一半在防备白羊王朝,一半在围攻君士坦丁堡,格奥尔基知道,城内的守军不过寥寥数千,连十字军的先锋大军都不如,何况其背后的援军。
他不敢想象西方人会怎样处置他这个傀儡。
是杀死,吊死,闷死?用最残忍的手段把他做成“血鹰”?还是模仿“保加利亚屠夫”巴西尔大帝,挖到他的眼睛,任他在黑暗中自生自灭?
“不、不要杀我!我不想当傀儡的!我也不想的啊!”
格奥尔基在属于他的房间内愤怒地打砸家具,拔剑刺穿了墙上悬挂的父亲与祖父的画像,随后扔掉刺剑,跪在丝绸地毯上嚎啕大哭。
仆人们被他的吓到,纷纷推门离开,前去向奥斯曼的默西亚总督打小报告。
吱呀吱呀的木门声回荡在格奥尔基耳边,仆人的冷漠令他心中不胜悲凉。
他的父亲和祖父把这样的保加利亚交给了他,他能怎么办?他不想死,也不想被抛弃,更不舍得现在无权无势但起码富裕温饱的生活,他除了当一个老实听话的傀儡外根本什么也办不到。
“我能办到,我能办到的事……对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格奥尔基忽然茅塞顿开一般。
他冲到烛光摇曳的书桌旁,抽出一张黄皮纸,只思考片刻,笔件便落在了纸上。
“尊敬的大人,不才格奥尔基·阿森,叩首祈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