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如潮水般散去,恰如之前如潮水般涌来。
罗贝尔一行人站在广场入口处砖墙的一旁,无数脸上带着兴奋笑容的市民摩肩接踵地挤出广场,海德堡城区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喧嚣和热闹。
越不懂战争的残酷,越是不知死活地跳进火坑,心离战争越远,身离战争越近,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卫兵队主动驱散恋恋不舍的人群,待人群渐渐散去,罗贝尔等人方才走向普法尔茨公爵所在的大理石喷泉旁,他们这伙形迹可疑的人当然马上遭到了卫兵的阻拦。
罗贝尔取出象征爵位的戒指,在宫廷中锻炼的优雅谈吐很快令士兵们相信了他的身份,允许他拜访公爵,但只允许他一人靠近,其余人则被卫队领着离开了广场。
“嗯?”
冷静下来不久的弗里德里希看见卫兵领着一个衣着正式却素未谋面的青年走到近前,头顶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待罗贝尔表明身份和来意,他才放下警惕心理:“原来是哈布斯堡皇帝的使者啊,您远道而来辛苦了……但抱歉,我国即将进入战争状态,本公爵暂时分不出时间招待您,望请见谅。”
“战争……”罗贝尔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语。
他知道此行的来意本应是和弗里德里希选帝侯打好关系,劝说他在下一次选举时将选票投给哈布斯堡家族的继承人,但他无法对即将爆发的灾难置之不理。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
“我听说,和平需要双向奔赴,但冲突却只需一方发动,另一方被动反抗。我想,和平应当是弥足珍贵的宝物,一旦开战,不知多少家庭破碎,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到家……神明绝不会乐见这样的悲剧发生,我希望您明白这个道理。”
弗里德里希眉头紧绷,缓和不久的表情骤然阴沉下来。
他没想到使者的第一句话竟然和之前海德堡主教的话术大差不差,属实惹人心烦。
“你说得对,但请先分清楚一点,是巴伐利亚人先破坏了和平的平衡。所以本公爵必须反抗,巴伐利亚人对我们国家的羞辱和可耻行径,只能由他们的鲜血和土地来偿还。”
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引来士兵们的助威喝彩。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罗贝尔反问道。
“事实上,我在来到海德堡之前,率先抵达了伦根菲尔德,在那里和沃尔夫冈郡守有过不少交集。而我此行来到海德堡,也与沃尔夫冈郡守所托之事有极大关系。”
“什么?克莱恩!”
弗里德里希眼中光芒闪烁,急切地按住他的双肩,口水差点喷到他脸上。
“快!快告诉我克莱恩跟你说了什么!是遗言吗!还是他有什么未尽的念头想托付于我!快说!说啊!”
“殿下。”他的侍从善意提醒道,“罗塞尔伯爵要被您摇匀了。”
“哦、哦。”弗里德里希连忙停下手,罗贝尔也不再装出要昏迷的样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是竖起耳朵偷听八卦的士兵,低声说道:“选侯殿下,我提议换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二人在卫兵的护送中绕行到城堡东南侧的王家花园,在一间无人打扰的凉亭中对面而坐。
公爵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心腹的贴身随从。侍女端来一面托盘,他慢慢举起一个酒杯,摇晃着其中的血红酒水,荡漾出一层层波纹。
“优雅、实在太优雅了。”
罗贝尔不由地赞叹道。
在逐渐冷静下来以后,弗里德里希所展现出的贵族涵养是他平生少见。比起维也纳里面宛如蛮夷般的强盗贵族们,弗里德里希所诠释的才是金玺诏书字里行间规定的贵族风度。
“方才失态,让客人见笑了。”
他轻轻啜饮一口红酒,露出歉意的微笑。
罗贝尔摇了摇头,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殿下思念友人心切,旁人见了只会为您的重情重义而感动,怎么会见笑呢?”
“谢谢,我,确实,克莱恩·沃尔夫冈,我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他的眼神黯淡,似是有着蚀骨入髓般的憾恨,“我一直渴望把他调进海德堡,陪在我的身边,但那群老不死的家伙总是拿克莱恩的出身说事——他们又怎会知道克莱恩的才华了?”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贵族涵养隐约又有破功的势头。
“呼……”他叹了口气,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罗贝尔不禁竖起耳朵。
你又知道了?
“害死克莱恩的不是巴伐利亚人,就算躲得过这次,他早晚也会命丧其他人之手。是那群尸位素餐的老牌贵族,还有无能为力的我害死了他,不对……”
男人痛苦地揪起头发,金棕色的短发从指缝间叉出许多发刺,宛如一根根银针反复刺痛他的良心。
“是这个世道害死了他,这个只看血统,不看才能的世道糟糕透了。他那样的人,就算是农奴的儿子又怎么了?海德堡的老不死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罗贝尔沉默不语。
他记得约拿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在威尔士的回忆充满了遗憾和痛恨,也有过阶级低微的挚友,他们打成一团,并不觉得彼此哪里有差,但是……糟糕的时代会把狗屎塞进每个人嘴里,不仅是受压迫者,连压迫者也不例外。
自由。
“自由。”弗里德里希的话与罗贝尔心中的念头异口同声,“他该自由的,没人该生来就是奴隶。”
话题忽然偏向,公爵好奇地问罗贝尔:“我听说,皇帝陛下在奥地利大公国推行了所谓‘自由邦计划’,解放农奴,允许他们自由扩耕土地和谋求职业,能请您为我详细讲讲吗?”
“您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对这门计划确实‘小有涉猎’。”罗贝尔下意识坐直了腰,翘起二郎腿,他的动作令弗里德里希若有所思。
他将自由邦计划从头到尾阐述了一遍,包括制定阶段的理想策划,实施过程中的阻力和意外以及事后处理的经验之谈。约拿一直将自由邦这项颠覆性创举当作平生最大的功绩,罗贝尔同样与有荣焉。帮助他人是一种独特的幸福,给予他人自由更是满足之顶点。
除了政策方面,罗贝尔也没有对失误的方面遮遮掩掩。
“……虽然我们的初心是好的,事实也证明改革是有益的,前途是光明的——但如果建不好一座新房子,就最好不要急着把旧房子的地基挖了。”
奥地利大公国的家底够厚,加上改革先在摩拉维亚试点运行,没有第一时间普及全国,支撑他们撑过了剧烈的改革阵痛期。换作小国,说不定已经在大范围饥荒中灰飞烟灭。那就真闹了“前途光明看不见,道路曲折走不完”的笑话了。
待他说完全部,才发现酒杯里的酒已经被全部喝完,甚至太阳都开始向西方滑落,在华美的园圃花朵间洒下一道熏红的光晕。
弗里德里希中途没有打盹和睡意,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才叹了一声气,开口道:“怪不得奥地利人有能力完成十字军东征,个中理由,我或许已经理解。既然哈布斯堡的皇帝有这样的胆魄和能力,想必皇位继续留在那里对帝国诸邦也是件好事吧——贵客不必担心我这一票了。”
“这并非任何惊天彻地的伟业,我们只是从廉价买来了奴隶,给他们自由,最后让他们自己交税补上缺漏而已。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国可以派人协助您也进行这样的变革……”
“谢谢,这些事就等战后再谈吧。”弗里德里希站起身,走出小凉亭,停在一束凋零的花朵前怔怔出神。
“您还是决定要开战吗?要不要听听更多的真相,比如杀死沃尔夫冈郡守的炸药是什么时候到了宴会现场……”罗贝尔走到他身后轻声道。
“不必了。”
弗里德里希打断了他。
“是巴伐利亚人害死了克莱恩,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不算改变。我猜,这一定也是克莱恩最后的愿望。”
罗贝尔无奈一笑:“您理解的真快,我倒希望您别这么敏锐。”
“吾友最后的夙愿,哪怕拼上这条命我也必要实现,客人不必多言。”弗里德里希捏紧拐杖,“如果您担忧我的军队失控作孽,何不随我军一同出征以作监督?放心,以维特尔斯巴赫的荣耀起誓,我会隐瞒您的行踪,不让巴伐利亚人知道您在我军之中的。”
监督诸侯出征,将详情汇报皇帝,这本是行宫伯爵一职的本意。他拥有“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荣誉头衔,对此自然了解。
罗贝尔脱口而出:“就像当年的行宫伯爵(普法尔茨)一样?”
他的文字游戏逗笑了公爵,后者哈哈一笑:“没错,就像普法尔茨一样。您可以当一次我军的‘普法尔茨’。”
罗贝尔陷入了纠结。
陪伴公爵出征,战事又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一定会耽误他前往莱茵兰
但不监督,他又担心普法尔茨与巴伐利亚之间的战事扩大化,两国距离奥地利并不遥远,尤其巴伐利亚地区紧邻萨尔茨堡主教区,随时可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思虑良久,他也只给出一个模糊的答复:“在下此行还有事要前往莱茵兰,待万事俱了,一定奔赴贵军军中与殿下相见。”
“好,一言为定。”弗里德里希与他击了一掌。
“还有一件事。”罗贝尔终于说出最后一个目的,“沃尔夫冈郡守去世前曾将一位少年托付于我,郡守留下的话提到,他有一个出身维特尔斯巴赫家的父亲。”
倏地,弗里德里希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但几十秒后,许是感情消退、亦或被他强行压抑,公爵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维特尔斯巴赫家没有孩子留在伦根菲尔德……克莱恩应该是记错了。”
罗贝尔盯着他,一动不动地观察许久,但对方坦荡平静,没有表现出任何波澜。
他也只好点了点头,道了声:“明白了,那么按照沃尔夫冈郡守临终的遗言,我会带着这孩子返回奥地利。这样可以吗?弗里德里希·冯·维特尔斯巴赫殿下。”
公爵未发一语,转身离开了花园。
良久以后,待罗贝尔也离开,他才又绕道回来,站在刚才的位置注视罗贝尔离开的方向,喟叹着耷拉下脑袋:
“当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