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愈合,但他已经可以勉强下床。白袍人说得没错,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这种足以让正常人见上帝的贯穿伤,对他而言就像被小刀划破了手指一样。
“你就偷着乐吧,贯穿伤几乎是所有伤势里最难救活的,你运气不错。”
白袍人替他解开胸口的绷带,肉体几乎只剩一道浅浅的疤痕,仅剩几毫米的贯穿口未完全愈合,他似乎看出罗贝尔的惊讶,随口说道。
“我认识的让娜是个有强迫症的丫头,每次刺人的时候都追求刺中正中心,她又不懂解剖,这一剑完美避开了你的心脏、肺、胃和肝,只切断了几根动脉和静脉,我一下就给你救回来了。”
罗贝尔没听懂那些所谓的“胃”和“肝”之类的词语,但不妨碍他理解白袍人的话。
“所以她特意避开了致命伤?那是不是她良心未泯,有没有可能,她可以像法罗和盖里乌斯一样……”
“听好了,年纪在14到24岁之间的年轻人都有这种‘为了某某原因,我愿意对抗全世界’的发病倾向。”白袍人面无表情说道,“法罗和盖里乌斯很丝滑地投奔了你,是因为他们都曾经是老奸巨猾的老头子,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但让娜去世的时候才19岁,就算被复活了,今年也才二十,比你还小一岁,你还记得当年你发动兵变囚禁博罗诺夫时的心情吗?”
罗贝尔沉思片刻,语气斩钉截铁:“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敢动我的人,看我把你们全杀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哎,不犯中二病那还叫年轻人么。”
他无奈地笑了笑:“相信我,我认识那家伙,祂肯定会用‘哪怕对抗全世界,势必解放全人类’这种假大空的口号骗小年轻,让娜本来就笨,而且脑子又被火烤了一遍,估计更不好使了,很难不上当啊。”
罗贝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教会骗人参加十字军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会从阿拉伯人手里拯救阿拉伯。认为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而有义务将正确的信仰强加给全世界的所有人,狂信徒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圣女是个狂信徒,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
“等你的伤好了,就接着去干你该干的吧,那家伙说不定要暂时潜伏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白袍人走出房间,几分钟后,一只熟悉的灰背隼飞进窗台,两只细腿抓在盆栽的枝头上用鸟喙整理羽毛。
“啊,还是这样子舒坦。”
“什么话?”罗贝尔哑然失笑,“搞得好像你本来就是只鸟一样。”
灰背隼晃了晃小脑袋,不予置评。
罗贝尔若有所思。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钉锤砸破头和重剑砍杀是最可怕的攻击手段,没想到简简单单的贯穿伤竟然杀伤力如此惊人,饶是白袍人的医疗手段都要称上一句“运气好”。
那么,有没有一种剑法,一种武器,可以快速高效地制造大量贯穿伤,同时节省体力呢?
白袍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顿时脸涨脖子红:“喂,我是因为条件和工具的限制才说有难度的,要是有我们的医疗设备,你就算被炸成一毫米一毫米的,也分分钟把你从冥土追回来!”
“是是,您真厉害。”
“唔,臭小子——”
下午,得到消息的迪特里希主教在大量护卫的保护下亲自回到公馆,看望受伤的罗贝尔。
老人看起来仍然心有余悸,确认罗贝尔身体无大碍后,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万幸、万幸……”迪特里希拎着一小桶酒,啪嗒一声放在桌子上,“来,为了庆祝你大难不死,咱们喝一盅。”
“啊,我就不喝了。”罗贝尔指了指自己的胸腹,“我怕漏水。”
迪特里希点点头,把酒桶拢到自己身边:“哦,那可太遗憾了。”
“你这话听起来不怎么真诚。”
“怎么会呢。”
两刻钟后,小酌了一桶红酒的迪特里希终于想起拜访的目的。
“诺贝尔主教,昨天袭击我们的那个身手不错的女人,就是你提到过的邪教徒头子吗?”
“嗯,不算是头子,硬要说的话。”罗贝尔沉吟片刻,说道,“分舵舵主,之类的?”
“你能从那么厉害的刺客手里逃出生天,不愧是我看好的年轻人啊。”迪特里希半真半假地赞美了他一句。
“不敢不敢,说起来,这两天怎么没看见阿道夫教士?就是您培养的那位教区继任人……”
迪特里希叹了口气:“哎……他已经不是我的继任者了,我不能把教区的未来托付给一个我看不透的年轻人。他对吉普赛人的仇恨到了近乎执拗的地步,憎恨阻碍着我们与神沟通,令他无法成为一位公正的领袖。”
罗贝尔皱了皱眉头:“歧视吉普赛人?这好像不算是‘缺点’吧。”
“问题不在于谁受到歧视,而在歧视本身。喜欢虐杀猪狗的人,我会担心他的灵魂中缺失善良的部分。笃信吉普赛人生而卑劣,说明不平等的理念根植于他的内心——我不能把教区数万子民的未来交给一个内心的憎恨超越了博爱的人。”
迪特里希失望地摇了摇头。
“坏人有可能改过自新,但坏人改过自新不太可能。”
……
一日之晨,宛如朝露之梦幻。
昏迷一天后,罗贝尔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又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三天才获准下床走动,但伊莎贝尔仍然不允许他做剧烈运动。
他迫不及待地找到迪特里希,要求他把美因茨最好的锻造师介绍给自己,想要把昨天的思考付诸实践。
“锻造师?”
听见他的要求,迪特里希惊讶地瞪大双眼。
不过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癖好,尤其是整天闲得蛋疼的修道士,更容易发展出乱七八糟的个人爱好。在奠定近代科学体系之前,欧洲的科技发展极度依赖修道士的胡闹,就像古代中国的化学发展依赖道士炼丹一样。
有的修士喜欢酿酒、有的修士喜欢数学、有的修士喜欢天文,有的修士喜欢小男孩,诺贝尔主教喜欢打铁,也是完全能够理解得嘛。
“美因茨没有合适的武器锻匠,不过如果你有需求的话,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威斯巴登的锻造大师。”
拿着迪特里希手写的简短介绍信,背着那天和黑袍女子的十字长剑对劈而满布豁口的黄金剑“咎瓦尤斯”,罗贝尔独自骑着母马茱莉亚通过了莱茵河上的石桥,抵达了河对岸的威斯巴登郡。
循着本地镇民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这家位于上城区路德维希大道尽头的铁匠铺。能够凭借手艺在上城区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内拥有一家规模不俗的铁匠铺,这位大师的锻造技艺可见一斑。
他抱着套有层层破布的咎瓦尤斯,小心翼翼地朝铁匠铺的窗户里探头。
明明已经是当上宗座和伯爵的男人,行事风格却还是和小时候当神甫时差别不大,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威严的缺失经常让他的命令,作为领导,有时装也得装出点神秘感。
“那个……有人在吗?”他大声向铁匠铺里呼喊,然而无人回应。
再次呼唤了四五次,仍然没有人出现的迹象,他便伸手去推店铺的大门,一推即开。
大厅内的淬炼桶空空如也,火塘和熔炼石炉也没有近期开火的迹象,冰凉得简直能当作冷窖使用,挂在墙壁的工具架钩上的铁锤、磨刀和塑形模具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上,近期也没有使用的痕迹。
大师是不是死了?
这是浮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猜测。
根据迪特里希提供的情报,这位大师独身无子,平日也和其他镇民少有交往。这类人往往容易默默无闻地在家中孤独去世,因为没有家人收尸,尸体极易在家中腐烂,有滋生瘟疫的风险,因此当地教会经常派专人寻访独身居民的住宅,以备随时帮其敛尸下葬。
别问为什么罗贝尔这么清楚,大部分时候,他就是那个“专人”。
前前后后在店铺搜寻许久,不要说工作的痕迹,这里连有人烟的气息都鲜有存在。寻人良久无果,他却累得满头大汗,无奈地蹲在铁匠铺门前的台阶上休息。
他观察门前经过的景色,毕竟地处上城区,行人大多衣着光鲜。
找到一个机会,他喊住了一名独自玩耍的小女孩:“嘿,孩子,你知道这间铁匠铺为什么停业了吗?”
小女孩攥着手里的木头娃娃,怯生生地说道:“马利克大师去奥地利出差了,听说是被一个外国的商人姐姐请去造大炮了,好像叫江、江……”
罗贝尔:“……江天河是吧,谢谢。”
天河,想不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还能被你坑一次。
“不客气,叔叔。”
小女孩礼貌地鞠了一躬,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罗贝尔又在门前蹲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周围无人注意到他的瞬间,转身溜进了铁匠铺。
娴熟地准备好锻造器材,偷偷搬走后院仓库的几磅煤炭,打开烟囱,起火烧炉,在柜台上留下一小袋钱币和一封手写的便签。
“尊敬的马利克大师,借用贵店宝地和耗材一用,佣金已经放在台子上,请您查收。——诺贝尔敬启”
一切准备就绪,他已经提前从白袍人那里得到了保票,“咎瓦尤斯”是特殊材质锻造的武器,不可与凡器相提并论,凡器无可比拟的核心特性在于材质而非锻造技巧,就算是他这种旁观偷学来的手艺也大可大胆重锻。
毕竟咎瓦尤斯锻于六百五十年前,越古越强只是复古主义者的幻想,数百年过去,锻造技术的进步早已今非昔比——但这和他今天要干的事没什么关系。
“特殊的材质自然有特殊的锻造方法。”白袍人之前的话在他心中回荡,“首先第一步……”
呼噜!
开火,用主教专属的金丝权杖在即将使用的锻造锤与锤炼台上轻点三下,这叫安抚器魂。
咎瓦尤斯被初次锻造的年代,工匠还没有掌握高压釜技术,掺有杂质的普通煤炭燃烧温度约在800-1200c之间,无法溶化纯铁,但能软化高碳混杂的生铁。
既然当年的技术能够熔铸咎瓦尤斯的剑身,他应该也可以。
他打开四面窗户,提供充分的空气供给燃烧,高温的炉火熊熊灼烧着咎瓦尤斯的剑身,令其肉眼可见的赤红变形。
罗贝尔用一根铁钳夹住了剑身的尾部,手柄上那些不知何年何月的古董装饰大都随火焰燃烧殆尽,暴殄天物的行径足以令任何一位考古学家捶地痛哭。
灼烤了二十分钟左右,伤痕累累的剑刃几乎处于半溶状态,他面露喜色,用铁钳夹出软趴趴的材质胚,放上了锤炼台,突然犯起了难。
慢着,怎么才能把这坨弯曲赤红的胚子砸成心目中武器的形状?
他戴上厚厚的填棉皮革手套,高高举起锻造锤,像用榔头砸榫卯一样狠狠敲在铁胚上。曾经是咎瓦尤斯的东西被他一榔头砸出了九十度的弯曲,但眼前的东西显然和之前的“剑”相去甚远。
眼瞅胚胎的温度越来越低,红色渐渐褪去,罗贝尔陷入了沉思。
他是不是冲动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声温和的男声忽然在狭小的锻造室内响起。
“朋友,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