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从双方接触开始,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敌军小贵族在己方阵前放肆一番而还,再是派出卫戍部队上前厮杀消耗敌人体力,克莱蒙多夫自认为自己的决策完美无缺。
但意外先是发生在对敌人战力的误判上,起初,克莱蒙多夫怀疑这是一支与主力走散的乱军甚至逃兵,在借助小股部队作钓鱼上钩的诡计行当。
但在卫戍部队受到迎头痛击后,他马上改变了这种想法。
如果是逃兵,不可能有如此团结的组织度,有板有眼地调整阵型,哪怕且战且退却没有脚步匆乱,更没有露出转身逃命时的破绽。
敌人的指挥官反倒看上去存了击溃他们这支军队的念头,不由令克莱蒙多夫又气又笑。
他确实只是一介参谋官,而且是没有领地的半个贵族。他不是没有脾气的圣人耶稣,做不出交出两边脸让人打的大度举动。
似乎是被己方士兵的出色表现所激怒,与士兵并肩作战的卡特与罗贝尔注意到敌人的兵力再度调动,原本抵在后方阻止前军后退的科隆主力让开了一条通道,被精锐的战团军士打得哭爹喊娘的征召兵顺着通道转身逃亡。
然而还不等战团众人享受这片刻的喘息之机,蓄势待发的科隆精锐马上填补了战线,向他们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势要一举将阵线攻破,将众人转瞬从天堂打落地狱。
更别提另有一支游荡的科隆火枪队在阵线侧翼不断打着黑枪,盖里乌斯有意分出一只备队前去将之驱散,却悲哀地发现,己方这区区二百余人的部队只是坚守阵线已是全力以赴,根本经不起分兵的压力。
罗马军团有着保留预备队的习惯,以随时应对突发情况。千钧一发的时刻,辅兵部队也可填补阵线。凯撒打了一辈子的富裕仗,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败在“兵力”这种该死的硬实力上。
在源源不断的敌人如排山倒海一般包围过来的如今,一切复杂的指挥都已没了意义。他只能看准时机,每每彻底被包围前便指挥士兵杀出一条退路,从而保证持续的且战且走。
随着科隆一方的精锐参与作战,战团众人首次感受到压力。这是一种来自心理和肉体的双重摧残,他们不知道援军何时才能抵达,而杀不绝的敌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们的小命。
耳边传来子弹掠过的“嗖嗖”声,如恶鬼的咆哮,面前是如原始森林的树木般密集的刀光箭雨,像一张死亡之网笼罩下来。有的倒霉蛋被准头极差的火门枪击中致命部位,生命之光瞬间熄灭;而更倒霉的则是被弹丸击中手臂或双腿,鲜血如泉涌般流出,仿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哭泣。他们忍着剧痛,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之中,被持续放血的痛苦折磨着,一步步走向慢性死亡。还要拼命将“要么去死要么截肢”这般可怕的思绪抛出脑海,用勇气与魔鬼进行一场生死较量。
黑压压的敌阵,恰如一朵黑云压迫着众人的心头。
而在此时此刻的绝望中,唯有一个声音能带给他们希望与光明。
“不要慌乱,我们的援军已经在路上,太阳落山之前就会出现。坚守阵地,不要把袍泽的死角漏给敌人!”
双剑如疾风般迅捷,精准地刺向袭来敌人的身体,被刺穿四肢的人皆因剧痛而倒下,他们捂着伤口,痛苦地倒在地上,随即被汹涌的人潮踩踏成肉泥。相比之下,那些被刺穿眼睛和喉咙的士兵反而成了幸运儿,至少他们走得没有痛苦。
罗贝尔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双剑,双剑收回,手腕转动,再次疾速刺出,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
他的穿着打扮,明显暴露了自己头领的身份,科隆一方的士兵们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却都成了咎瓦尤斯的剑下亡魂。望着倒在敌人大将面前如线条般整齐的成堆尸骸,即使是再贪功冒进的士兵,也要斟酌一下是否值得。
汗水浸透袍服,盔甲传来的温度愈发闷热,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季与肃杀的战场上满头大汗,但内心却许久未有如此通达,畅快。他不断不讲道理地夺取着袭来者的性命,死者并不无辜,他们为土地和野心而战,又因弱小和冒进而死。这里没有侵略者,或者说,所有人都是侵略者。
所有人都死有余辜,一切宗教的道德与世俗的法律约束在此刻都毫无意义,掠夺生命而无须胆战心惊,令他的内心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支配感——幸福感。
明明眼前不断绽放血花,明明杀人不该是件快乐的事,他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拼命压抑也压不下去,最后,唯有从眼角挤出几颗鳄鱼的眼泪,才能勉强中和其他五官的喜悦表情。又哭又笑的表情,宛如撒旦降临人间,令后续的袭来者毛骨悚然,再不敢贸然攻击那位浑身浴血的精神异常人士,只得把杀心转移到其他疲惫的战团军士身上。
“老板,你冷静一下!别杀上头了!”
关键时刻,卡特罗恩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将罗贝尔从沉浸中唤醒。
“我知道剑砍在人身上的手感很过瘾,但这是不对的——就算真的很过瘾,也不能觉得这是对的!”卡特罗恩一剑拍得一名袭来者人仰马翻,继续喊道,“以战场为生的人,更要明白生命的可贵!我们是人,为恶劣的人性和私心而杀戮的很丑陋的人,但绝不是恶魔!别犯病!”
“我没犯病,我现在状态很好!”
在一瞬息内连续刺出数剑,全部落在一名科隆重剑士的胸口,当场夺走他的生机,罗贝尔破口大骂:“我就是——心情有点好!”
“就是心情好才不对!杀人是工作,工作怎么能快乐呢?”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啊,卡特。”
罗贝尔的声音时高时低。
“你和我都是某些不负责任的家伙任性的作品,连诞生都不是自愿,他们把我们用完就要丢到一边。那句话说的真对,我们都不自由,却还要被迫享受这样的生活,在苦难堆里寻觅三三两两的欢愉。杀人确实不开心,但是……”
他突然冲出阵型,找上一名落单的火枪手,一剑狠狠戳穿了他的脊骨,抢走他手上冒烟点燃的火枪,塞进一旁吓傻的敌人的嘴巴里,只听一声闷响,他的后脑勺被弹丸击碎,登时没了气息。
“生命消逝的瞬间,最容易感受到我们还活着。”虎口不知何时被震裂一个小口,他疼得龇牙,“嘶……你不这么觉得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别搞我心态,哥们!”
卡特罗恩大喊着劈在某人的头盔上,将对方的半个脑袋砸得凹陷进自己的胸腔里。
此刻,距离战斗开始已经过去不知多久。唯一能提示他们时间的太阳,今天不知是贪恋白天还是怎的,始终恋栈不归地不愿落下。
人人脸上浮现着绝望,就连一向自信的卡特罗恩都出现了动摇。唯独盖里乌斯仍旧执拗地指挥军队顽抗到底,坚信友军一定会马上抵达。刺剑战团还健在的士兵已不足一百五十人,减员率高达三成,若不是地形受限和罗贝尔一直积极地鼓励着他们,原本早就该崩溃逃散。
但就算内心仍不愿服输,酸痛的肩膀与举不起来的武器都在提醒他们——要结束了。
“……五分钟。”
趁着科隆人再次换防,准备车轮战的空档,罗贝尔忽然说道。
“如果五分钟之内见不到援军,勇士们,我允许你们光荣地逃离这里,你们已经无愧荣耀,战败之辱,盖天之累,与你们无关。”
士兵们动摇的脸庞露出喜色。
再有五分钟,无论结果如何,这趟来灵薄狱边缘走了一圈的旅程都将结束。唯有盖里乌斯露出惊喜的神情,他知道罗贝尔的掌心油画,既然他敢下此定论,援军肯定已经出现在油画可视界的边缘。
再坚持一会儿吧……再坚持一会儿。
九十九和一百之间的距离,只差这一步了。
当日下午五时,内心如焚的克莱蒙多夫突然听到身后正在休整中的阵列传来一阵混乱的嘶吼,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不会吧……”
他扭过头,满脸恐惧,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死死地盯着后方的乱军。
在那混乱不堪、相互踩踏的军阵中,他看到了许多陌生的旗徽,那些旗徽就像魔鬼的眼睛,冷酷地注视着他。他感到浑身上下都坠入冰冷的地窖,身边环伺着群狼般般的人群——他好像成了美味的红酒,等待“客人们”的“享用”。
“命令,前,前军马上停手!别打了,脱战!全军向左侧翼快速机动!”
大难临头,他压抑着满腔对失败的骇惧,大声疾呼着,内心默默祈祷除了他没人注意到后军的突发情况。
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不知哪个不明情势,或者说是太敏锐的混账军官,对着前面与战团厮杀在一起的部队喊了一声:“后方遇袭,我们被埋伏了!”
话音刚落,军心大骇,具体表现在现实,克莱蒙多夫看到自己规划的井井有条的车轮战阵倏地如夏日的冰块般融化,化作一摊水花溅在地上。
一切完美的预设都成了水中花镜中月。
完了……
克莱蒙多夫只来得及绝望地想到一句话,就见那个之前在己方阵型搅弄起一番风雨的敌人袭击者混在溃军中,只几十秒便冲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刚才叫得很爽啊,张嘴闭嘴一副我就是总帅的花架子,换别的时候,我早冲进来砍了你的脑袋了。现在呢,还能说话吗,先生?”
罗贝尔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单手举起夺取自科隆火枪手的火枪。火枪的火捻已被点燃,嘶嘶地燃烧着,冒出灰色的白烟。
“你还有说一句话的时间,快想遗言。”
克莱蒙多夫呆呆地望着他和他的火枪,愣了好一会儿,死亡的恐惧才爬上他的脊背。
他想跳下马逃生,却发现腿已经软得抬不起来,急忙张嘴大喊:
“慢着!我还有价值!”
“永别了,先生。真是让人难忘的一天,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了。”
罗贝尔行了个摘帽礼,因为没戴正经帽子,所以临时用兜帽替代。
“祝你在那边的世界生活愉快。”
“你……”
克莱蒙多夫睁大双眼。
“砰。”
一具身体从马上跌落。
罗贝尔对着冒黑烟的枪口吹了一口气,突然眉头一皱。
“慢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