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错,这受降城,啥都跟长安那边没法比,唯独这酒,喝着够劲儿。来,老夫干了,你们几个少年人随意便可。”与李素立的高人风范截然相反,同样是军中宿将,云麾将军吴黑闼身上却一点儿正形都没有,端着黑陶酒盏,向姜简、婆润、萧术里、洛古特少年发起挑战。
“老将军慢饮,晚辈先干为敬!”几个少年哪肯认输,先后端起酒盏,鲸吞虹吸。
姜蓉在旁边看得担心,连连向陪坐在吴黑闼身边的胡子曰使眼色。后者忙了一整天,又累又困,早就喝不下去了。却悄悄摇了摇头,向姜蓉回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如果说过的话能往回收,姜蓉一定把一个时辰之前,自己留吴黑闼吃宵夜的那句话,给吞回肚子里去。
当时她和婆润两个,刚刚从李素立那边碰了软钉子回来,正在为姜简担惊受怕。忽然看到一位从来没谋过面的军中老将,带着七八个亲兵,将自家弟弟平安给送回了客栈,怎么可能不感激得无以复加?
待得知老将军姓吴名黑闼,跟已故自家父亲还是旧相识,她当然要客气地留老将军吃顿饭。免得让老将军觉得姜行本的一双儿女都缺乏教养,受了别人的恩惠却不知道感激。
谁料,老将军吴黑闼竟然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听了她的客套话,立刻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顿饭,吃起了时间可就长了。
老将军贵为开国侯,在吃喝方面,却丝毫不挑剔。客栈厨子临时拼凑出来的几样下酒菜,他样样都吃得开心。特别是平素根本上不了富贵人家席面的驴肋骨,老将军抓起一块来,先左右开弓扯个稀烂。随即,将单根儿肋骨递到嘴巴旁边用牙齿一捋,肋骨上的肉,就被捋得丝毫不剩。
客栈为了招揽往来商贩,通常都会预备一些酒水。有最便宜的下等西域葡萄酒,也有粟米酿的老黄雕。
无论是哪一种,吴黑闼都口到碗干。起先还是需要几个酒量好的少年轮番举盏相敬,到后来,则反客为主,主动邀请同桌相陪的姜简、婆润、萧术里等人举杯痛饮。
姜简等人年轻气盛,怎么肯被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将军把酒量比下去。因此,也不管自己这边人困马乏,豁出去一切坚决奉陪到底。
吴黑闼见了,愈发没个正形。竟然不顾辈分,要跟少年们行酒令。好在姜简虽然喝得头晕眼花,最基本的礼貌却没有忘记。赶紧站起身摆手,宣布自己不懂得如何行令,才让老将军悻然作罢。
酒令没有找到人响应,老将军却仍旧余兴未尽。又拉着少男们跟自己连干了三四大碗,才停下来暂做“休整”。
“伯父不愧是瓦岗英雄!”姜蓉担心弟弟的身体吃不消,赶紧趁机上前,亲手给吴黑闼端上一碗伙计们刚刚送来的驴杂汤,“光是这份酒量,天下就没几个人能比得过。这家客栈的汤水,远近闻名。伯父不妨先尝几口,也让他们几个晚辈歇缓一下体力,然后再陪您老喝个痛快。”
“你这女娃,倒是会说话!”吴黑闼虽然先前一直背对着姜蓉,却仿佛将她的那些小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先夸奖了她一句,然后笑着接过驴杂汤,一口就喝去了小半碗。
那驴杂汤已经熬成了乳白色,上面撒了一些沙葱、野菜和三五颗枸杞,看起来红绿白三色分明,格外诱人。
吴黑闼三口两口,就将汤喝了个精光。额头上,立刻就被逼出了一层热汗。抬起手,他本能地想扯开衣服吹夜风,然而,猛地意识到姜蓉还在场,又将手快速下落,轻拍桌案,“痛快,痛快,老夫可是有一阵子,没这么痛快喝过酒了。姜家侄女,你别老拿眼睛瞪你弟弟。他日后如果想在草原上纵横,没有十坛八坛子酒量,怎么可能让人心服?”
“您老肯定看错了,我刚才根本没有瞪他!”姜蓉被说得脸红,赶紧摆手否认,“我,我刚才是被沙子迷了眼睛。”
吴黑闼听了,也不戳破,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不骗你,草原上的汉子,以实力为尊。而酒量也是实力的一种。不信你问他们,愿意跟喝酒痛快的人交朋友,还是喜欢跟娘娘腔的家伙称兄道弟。”
“老前辈说得极是,我们奚部那边,说酒是男儿血。不肯喝酒的人,血也是冷的,做事肯定靠不住。”萧术里喝得舌头都直了,却第一个高声附和。
“我们薛延托人,也这么以为!”乌古斯从桌子上抬起头,笑呵呵地凑热闹。
“我们铁勒人,也差不多。”洛古特身上还带着伤,却抓着酒碗迟迟舍不得放开。
“我,我真的没阻拦他喝酒。只是,只是怕他喝多了出丑。毕竟,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完整觉了。”姜蓉自知势单力孤,红着脸小声解释。
“喝过了,尽管去睡。放心,只要老夫还在受降城,接下来,就没人敢动他一根寒毛。”吴黑闼理解她姐弟情深,笑着低声承诺。
“多谢吴伯父。”姜蓉听得心中一暖,立刻蹲身施礼。
“行了,行了,今晚你已经谢过老夫很多次了。”吴黑闼欠了欠身子,然后用力摆手,“别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却不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让故人的孩子被人算计了。”
“伯父已经帮了我们许多!”姜蓉年纪比姜简大,在二人父亲去世之前,就已经出嫁为人妇。因此,多少了解一些自家父亲与瓦岗众将之间的关系,想了想,再度认认真真地行礼道谢。
“都跟你说了,你已经谢过老夫很多次了。况且,老夫不是也喝了你们姐弟的酒么?!”吴黑闼站起身,做了个搀扶的姿势,笑着回应。“好了,真的别再拜了。否则,老夫这酒就没法喝了。”
“嗯!”姜蓉低声答应,红着眼睛站起身,眼角处,泪光宛然。
自打她丈夫死讯传回来之后,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她几乎尝尽了世间冷暖。
昔日与她父亲称兄道弟的那些关陇勋贵,在她求到头上之时,要么闭门不见,要么三言两语将她打发掉。反而是以前跟自家父亲所在派系没少争斗的瓦岗豪杰,在关键时候主动向姐弟二人伸出了援手。
“怎么,今晚在李素立老匹夫那边,受委屈了?”吴黑闼虽然喝得头重脚轻,眼神儿却没受丝毫影响。立刻看到了姜蓉眼角处的泪光,皱了皱眉,沉声询问。
“没有!”姜蓉不愿再给老将军添麻烦,用力摇头,“大都护对侄女很客气,说得也都是实情。”
“他手头兵马只有两万出头,而车鼻可汗拥众二十余万。贸然出兵,毫无胜算,稍不留神,还有可能丧师辱国,从此大唐塞上永无宁日,对吧?”虽然没有听任何人汇报,吴黑闼却仿佛长着顺风耳一般,将李素立见到姜蓉之后的说辞,猜了个一清二楚。
“大都护,大都护的确有他的难处!”姜蓉耐于家教,不愿背后指责李素立,抬手揉了揉眼睛,低声回应。
“老夫在来这里的路上,听姜简说你扮做婆润的随从,去拜见李素立,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吴黑闼心里头,却没有那么多忌讳,撇了撇嘴,冷笑着补充,“那老匹夫,这辈子干的全是摘桃子的事情,哪里懂得打仗?你求他带兵去讨伐车鼻可汗,给他一座金山,他也不会答应你。如果你们姐弟俩,有本事让车鼻可汗狠狠栽上几个跟头,众叛亲离,不用求李素立,他也会上赶着带兵冲过去,给那车鼻可汗最后一击,捞取最大的那票战功!”
“这……”姜蓉的眼睛里的悲伤和委屈,迅速被冲得一干二净。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再看姜简,已经扶着桌案站起了身,从背后望着吴黑闼,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对方才好。
老将军在给他们姐弟指路,指一条可能实现心愿的明路!虽然,虽然这条路看上去难比登天。
“还有你!”对姜蓉和姜简姐弟俩的表现视而不见,吴黑闼又将面孔转向了婆润,醉醺醺地指点,“你们回纥十八部,男人比突厥别部的男人少啊,还是比突厥别部的男人没种?这当口,不协助你父亲吐迷度,将那十八部男儿组织起来,把车鼻可汗派过来的兵马打回去,断了此人吞并你们的念想,却慌慌张张跑来求李素立住持公道,不是缘木求鱼么?你们回纥人打赢了,李素立自然会站在你们那边。你们如果连抵抗都没胆子抵抗,李素立这厮,凭什么为了你们,去冒被车鼻可汗打回原形的险?”
“这,这……”婆润肚子里的酒,瞬间随着汗水冒出了一大半儿。踉跄着起身,向吴黑闼解释,“多谢,多谢吴将军指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担心自己这边准备不够充分么?那车鼻可汗几个月之前,还送儿子去长安读书呢,忽然间改变主意造反,他的准备又能比你们充足多少?”吴黑闼翻了翻眼皮,不客气地打断,“况且你父亲是朝廷册封的瀚海都护,他车鼻可汗只是一个造反的土酋。你们回纥十八部如果打输了,尽管向受降城这边靠拢就是。那时,李素立总不能看着你在城外血战,他还在城里按兵不动。”
“还有你们!”不待婆润回应,老将军又将面孔转向洛古特,乌古斯和其他几个少年,“是不是男人啊?车鼻可汗就要带兵打到你们家门口了,你们就跟自己的父母兄弟一道,伸长脖子等着他来杀?”
“我们回去之后,会劝说族里厉兵秣马,绝不向车鼻可汗低头!”
“我回去之后,就劝说我父亲,跟车鼻可汗划清界限。绝不给他一粒粮食,一头牛羊。”
“我们部落距离瀚海都护府近,我们肯定跟婆润的父亲站在一起!”
……
几个少年都跟姜简是不折不扣的生死之交,又恰逢气血最旺盛之时,纷纷站起身,七嘴八舌地回应。
“记住,求人不如求己!”满意地冲着少年们点点头,吴黑闼目光扫视所有人,郑重补充,“你自己没点儿本事,或者说俗气一点儿,让人看不到可以收取回报的价值,这世界上,大多数都不会帮你,哪怕你跪下来求他。如果帮你有利可图,或者让人看到长远的价值,自然有很多人,会锦上添花!”
“多谢吴伯父!”
“多谢吴将军!”
“多谢吴老将军!”
……
众少年们被说得心中热血翻滚,一个个拱手行礼。
“好了,不说了,今晚说得够多了!祸从口出,再说,我家那婆娘又该数落我了!”吴黑闼却忽然又没了正形,笑了笑,轻轻摇头。
笑罢,用手指轻点姜简,“你,记得明天开始,每天上午辰时三刻,去我那边。连着去一个月。我要替你父亲看看,他的儿子将他的本事学会了几分?别急着去草原上给你姐夫报仇,本事不济,去了等同于找死。”
这,等同于要手把手点拨姜简武艺了。登时,将后者“砸”得眼冒金星。愣了好一阵,才用目光向自家姐姐姜蓉,还有大侠胡子曰请示。
“还不向吴将军行拜师礼!”胡子曰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就高声提醒。
“师父,请受晚辈一拜!”姜简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喝多了幻听,起身走到吴黑闼面前,双膝跪地下拜。
“起来,我只是替你父亲教你几天,当不得你师父!”吴黑闼却不肯受他的礼,果断伸出双手托住他的胳膊肘,“一个月时间,也教不了你什么。顶多,让你不会轻易被人打下坐骑来而已。”
说罢,也不给姜简坚持的机会,推开少年人,转身大步离去,“走了,走了,你们这些晚辈别送。吴良谋,你带着三名弟兄,住在客栈里,就近保护他们。吴良才,上马,跟老夫一道回府。”
“是!”在旁边桌子上吃喝的两个亲兵们,立刻在两名头目的带领下起身答应。随即,一半儿奉命留下,另外一半儿,跟着老将军走出门外,跳上坐骑,如飞而去。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受降城的风有些凉。坐在马背上被风一吹,所有人的头脑都变得无比清醒。
“将军,您,您真的要为那小子出头么?”亲兵校尉吴良才看看四下里无人,带着几分担心提醒,“他,他父亲当年,可是没少找您的麻烦。而圣上那里,分明又恼您在辽东劝他及早收兵。”
“他父亲跟我之间的争斗,只有一半儿是真,另外一半儿,则是做给圣上看的!”吴黑闼心中不痛快,也不想隐瞒,对着夜空吐了一口酒气,低声回应。“并且,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这么些年,后生晚辈里头,老夫难得遇到一个看着顺眼的。不拉他一把,还等着拉谁?”
又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摇头,“圣上老了,咱们也都老了。可是大唐,却不能老!否则,不出十年,这天下,又要生灵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