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别逃——”胡子曰大吼着追了过去,手里的槊锋却始终跟艾牙的后心窝差着一大截。朱韵挽弓欲射,却被王达用吼声喝止,“别杀他,让他逃,胡老大是故意的。”
羽箭脱弦而出,擦着艾牙的头盔掠过,不知去向。后者吓得汗流浃背,不顾一切加速逃命。两侧赶过来保护他的数名回纥兵卒见主将如此窝囊,心中所剩无几的斗志迅速归零,也纷纷拨转坐骑,加入了溃兵的行列。
“别逃,别逃!”胡子曰大吼着从艾牙的认旗旁冲过,挥动斧头将旗杆拦腰砍断。大旗轰然而倒,周围的回纥将士争相闪避,再也没人敢阻挡他的马头。
前方失去了阻挡,胡子曰的冲杀速度不增反降。收起短斧,挥舞着长槊左挑右刺,将攻击面儿迅速扩大。曲斌和韩弘基两人身上已经被血染红,分不清哪些血来自敌人,哪些血来自己,也喘息着放缓马速,与胡子曰隔着三匹马的宽度,拉成一条直线,齐头并进。
朱韵和王达、赵雄继续挽弓而射,频率却比先前放慢了许多。六个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的老家伙分成前后两排,始终与敌军前营主将艾牙保持十四五步的距离,令此人不敢回头,也不敢放慢逃命脚步。
姜简带着五百名“唐军”快速跟上,阵型在前进中不断拉宽,驱赶着更多的回纥将士加入逃命队伍,乱哄哄宛若一群受惊的黄羊。
乌纥留下来坐镇的前营兵马,彻底崩溃。所有将士都放弃了战斗,被驱赶着仓惶远遁。明明他们的兵力,还有“唐军”的三倍还多,明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还有一战之力,却再也没人停住脚步,转身抵抗。
人在精神高度紧张之时,往往会丧失思考能力,一味地选择从众。在胡子曰和姜简两个有意识的逼迫之下,逃命的回纥将士虽然溃不成军,大方向却始终保持一致,正对乌纥与其身边的主力。
“不要慌,不要慌,分开撤,分开!”在战场外围游荡的回纥斥候,因为没参加战斗,将局势看得很清楚。发现溃兵的撤退方向,与自家主帅乌纥率部回援的方向,刚好正面相对。赶紧扯开嗓子,高声提醒。
一片混乱哭喊声和马蹄声中,他们的提醒根本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即便有溃兵听见,也顾不上考虑他们喊得是否正确。
唐军高举兵器,紧紧跟在溃兵身后。溃兵们停下来就可能被兵器杀死,或者被马蹄踩成肉泥,而前方却是一片空旷。
“整队,准备变阵,锋矢!”胡子曰的战马速度越来越慢,直到被姜简背后追上。迅速侧转头,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发出提醒。
“整队,所有人整队,变阵,变锋矢阵!”姜简稍作犹豫,立刻明白了胡子曰的意思,扯开嗓子将提醒变成了命令。
敌方的前军已经彻底被放了羊,尾部宽阔的孔雀阵就失去了意义。而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楔形或者锋矢阵才能发挥出骑兵的最大攻击力。
“整队……”“……锋矢阵!”身边的少年特勤无论懂不懂,都果断将命令用回纥语转述,紧跟着,号角声响起,传令兵举起令旗,左右挥舞,将命令伴着号角声迅速传递给每一名己方将士。
“唐军”的队伍迅速收窄,在高速追击中,渐渐收成了一个巨大的“弩箭”。虽然动作有些凌乱,外形也不怎么整齐,杀气却于“弩箭”的顶端不断凝聚。
“分开,分开,别挡了大汗的路,大汗马上就能赶回来!”分散在战场外围的回纥斥候,急得额头冒汗,策马冲入溃兵队伍,一边挥刀乱砍,一边高声提醒。
数支羽箭,迅速找上了他们,将他们当中最活跃的三个射下了马背。胡子曰带着曲斌等“老伙计”,脱离“唐军”本阵,开始充当己方游骑,解决潜在的隐患。
毕竟都不再年轻,刚才作为前锋冲击敌阵,已经将他们的体力耗掉了一大半儿。他们的经验告诉自己,继续带领队伍前进,体力肯定难以为继。所以,果断从队伍中离开,去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
下一轮策马冲阵,需要姜简、李思邈和陈元敬等体力充沛的年青人来完成。他们期待且相信,年青人们不会做得太差。
而姜简等年青人,也的确如他们所期待。努力掌控着推进速度,驱赶着溃兵压向乌纥的本队。
这活绝对是个挑战,虽然姜简被吴黑闼手把手地教过很多次。但听师父教是一回事,自己实际指挥则是另外一回事,二者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到目前为止,姜简本人和他身后的“唐军”,表现还都基本符合预期。这一方面得益于,姜简凭借先前那两场战绩,已经在队伍中确立了自己的威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身后的“唐军”和溃兵乃是同族,彼此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双方在战场上向相互举刀,是因为支持不同的可汗。当一方战败逃走,另一方就想再做更多杀伤。
敌我双方一逃一追,不多时,就跑出了四五里远。前方的旷野不再空旷,黑压压地一大片兵马,挑着乌纥的可汗旗迎了上来。
“保持队形,跟上我!”姜简深吸一口气,准备趁着溃兵与乌纥的本部兵马撞在一起的当口,直取乌纥的帅旗。
他身后的“唐军”虽然是十里挑一的精锐,但是整个队伍组建时间太短,将士配合并不娴熟。这样的队伍不适合打逆风仗,也不适合与敌军僵持,速战速决才是最佳选择。
“赤心,带领我的亲兵顶上去,锋矢阵,先用羽箭开路!”眼看着溃兵汹涌而来,终于收拢起队伍转身迎战的乌纥,果断下达了命令。
“可汗!”小伯克赤心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哑着嗓子向乌纥求肯,“可以命人吹响号角,让退下来的弟兄绕向两翼。他们都骑着马……”
一句话没等说完,乌纥已经咆哮着打断,“来不及!速去,不想死就执行命令!唐军凶残。一旦让溃兵冲乱咱们的阵脚,咱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儿!”
“是,可汗!”小伯克赤心后背一寒,扯开嗓子高声答应。随即,带起对乌纥最忠心,也是乌纥麾下最精锐的两个团侍卫,冲出本阵,正面顶向那面绣着“大唐瀚海都护府”字样的战旗。
“来人,传令给咯莫斯,让他带着本部三个团做第二阵,不惜代价拖住敌军。”
“来人,传令给莫榭,让他带领本部三个团,做第三阵,除非他战死,否则,不准唐军突破他的认旗!”
“来人,传令给乌信,让他率领本部勇士,从侧翼迂回,斜插唐军身后。沿途遇到阻挡,杀无赦!”
“来人……”对远处哭喊着逃过来的溃兵看都不看,乌纥继续发号施令。
想要成大事,就不能仁慈。他始终坚信着一点。他的叔父吐迷度做不到,所以,稀里糊涂就死在了他手里。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下了毒。
他不是吐迷度,所以他不会准许任何人阻挡自己的道路。哪怕那些溃兵,一刻钟之前还为了他浴血奋战。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在他背后响起,宛若冬天吹过冰湖上的寒风,凄厉且阴冷。
伴着号角声,小伯克赤心带领六百精锐骑兵,在冲刺途中排成锋矢形,狠狠刺向溃退下来的自己人。
“让开,向两侧让开,快让路!”一边策马前冲,小伯克赤心一边摆动着横刀大叫,希望自己的声音和动作,能被溃退下来的袍泽们注意到。
锋矢阵是最锐利的进攻队型,双方只要发生接触,挡在锋矢形正面的溃兵,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活下来。而羽箭开路,对于身穿轻甲的骑兵也极为狠辣。步卒中箭后,十有七八还能活着离开战场。骑兵万一被射下了坐骑,无论受伤轻重,五成以上都会被自己人的战马,或者被敌军的坐骑踩成肉泥。
让他无比绝望的是,没有任何一名溃兵听到他的话,也没有任何一名溃兵注意到他的手势。虽有溃逃下来的袍泽,根本不管前方有多少人,摆出什么阵型,只管骑着马继续狂奔,狂奔,宛若成百上千只扑火的飞蛾。
不能让溃兵将自己的队伍相撞,否则,挡在队伍前头的溃兵固然难逃一死,自己的队伍,也在劫难逃。
眼看着溃兵距离自己已经不足三十步,小伯克赤心闭着眼睛举起刀,奋力向前挥落?“放箭!”他的命令声非常低,比起先前要求溃兵让路的声音,至少低了七成。然而,弓弦回弹声,却从他背后迅速响起,宛若狂风暴雨。
五百多支羽箭,腾空而起,蝗虫般飞过他的头顶,让阳光都瞬间变暗。下一个瞬间,羽箭落入退下来的袍泽队伍之中,将队伍从正中央撕开一条血淋淋的缺口。
红色的烟雾升腾,数十名溃兵在血泊中翻滚挣扎,试图避开同伴的马蹄,最终,却逃不过死神的魔爪,被踩得血肉模糊。
还有十几名溃兵,侥幸中箭后没有立刻落马,却已经没有力气控制坐骑的方向,被坐骑带着,继续向前飞奔,直到又被第二轮羽箭射中,仍旧不敢相信是自己人放的箭,一个接一个圆睁着双眼落马,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