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位置决定立场,烦了是安西大都护,他必须站在安西的立场考虑问题,即使阿依是他的女人,即使双河州的回鹘部落曾帮过兄弟们。
阿依是回鹘可汗,她必须为回鹘争取利益,即使她深爱烦了,也不能因此出卖本族,就像烦了不会因为她允许回鹘留在安西故地一样。
原因不复杂,西域广阔,可是肥沃的耕地和肥美的牧场却很有限,回鹘作为统治者占据最好的资源,安西都护府自然也需要这些地方设置军屯,这是无法解决的矛盾,就算回鹘愿意去过苦日子也不行,因为暂时的屈服毫无价值。
回鹘人口多且具备组织架构,甚至还有不少人仍有大回鹘复国思想,他们拥有颠覆整个安西的实力,安西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防备他们,所以只剩两个选择,要么把回鹘彻底拆分灭族,要么逼他们离开。
还有肢解疏勒诸部和压制骆驼,安西刚刚重建就迫不及待打压老部下,看上去十分肮脏冷血,可烦了别无选择。
疏勒派人口众多,内部团结,狼骑战力强悍,与黑眼部关系亲密,绝对的安西第二大派系。骆驼等人确实忠诚,可他们也要为本派争取利益,这由人性决定,没有例外。
在疏勒时烦了与他们是一个整体,以后却是上下级,烦了不可能永远维护他们,事实上他更需要照顾安西兵和唐人的利益,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且狭窄的白山州已经接近饱和,疏勒派迫切需要更大的生存空间,如果等到安西彻底稳定,等到问题积累矛盾变得尖锐,等到这一批老人离世,不满情绪不断叠加,疏勒派会成为安西内部的大问题。
所以他只能马上动手,趁所有人还沉浸在安西重建的喜悦中,趁他们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趁双河州腾出了足够的空闲地盘,趁疏勒派还没察觉到他们的老大已经变成了所有人的老大,不会再对他们专宠。
他也想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别无选择,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或许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因为他没有无限大的蛋糕去满足所有人。
回鹘被迫西迁引发了一系列后果,比如葛罗禄的警惕,很简单的逻辑,安西既然容不下回鹘,当然更容不下葛罗禄,因为他们占据着碎叶镇,还曾狠狠伤害过安西。
那个人的名声响彻天下,安西兵如同猛虎一般凶悍,面对这样的敌人,压力可想而知,回鹘人招呼都没打就迁到夷播海,该怎么应对?
打?那个人就是要驱虎吞狼,回鹘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殊死一搏,他就是希望葛罗禄和回鹘打起来,双方拼到筋疲力尽再发兵收拾残局,那时葛罗禄就死定了。
所以绝不能动手,不但不能打,还要用心拉拢回鹘人。
回鹘是被迫西迁,不可能对安西兵没有恨意,他们依附安西是为了对付咱们,咱们若不动粗,回鹘便失去了依附安西最大的理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拉住回鹘对抗安西是上策。葛罗禄慷慨的送出夷播海,派来埃斤迎接可汗,商量结盟。
安西和葛罗禄的态度都很明确,最难受的却是回鹘,两强争斗时如果出现第三方,通常会被争相拉拢,看似两边占便宜很爽,其实大错特错。
外交战略的基础永远是实力,小势力想赢是不可能的,最多靠强者施舍吃点剩饭。
安西兵凶悍强硬,距离遥远,葛罗禄热情慷慨,实力弱却近在咫尺,请注意,这个弱是相较于安西兵而言,跟回鹘比可不弱。
那么,回鹘该如何选择?
有人说不能结盟,安西兵本来是给咱们撑腰的,咱们若跟葛罗禄结盟,将来恐怕会被一块儿清算。
大部分人却趋向于答应结盟,葛罗禄诚意满满,咱们若是拒绝结盟,人家凭什么把地盘让给咱们?若是翻了脸,安西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咱们却要拿命硬顶,最后却还得便宜安西……不如先与葛罗禄结盟,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这事太大,阿依没有仓促决定,然后她就等来了周末的质问。
她向周末说出回鹘的难处,回鹘不与葛罗禄结盟将会面临危机,安西如何支持回鹘?
结果周末丝毫没给她留面子,直接了当的告诉她,跟葛罗禄结盟是死路一条,跟安西谈条件,回鹘没有这个资格。
待周末离去,阿依闭上眼睛轻轻叹一口气,她不怪周末无礼,也没有觉得自己受到羞辱,因为周末没错,他是安西的使者,当然要维护安西的利益,就像自己维护回鹘一样。
召集众头人来汗帐,将周末的话复述一遍,“说说吧,该何去何从?”。
众人一阵沉默,被安西和葛罗禄两面逼迫,堂堂大回鹘沦落至此,怎不令人唏嘘。
一个中年头人干咳一声,先开口打破沉闷,“其实他的话也是实情,葛罗禄确实不是善男信女”。
葛罗禄一直在大唐,吐蕃,大食和回鹘之间游离,首鼠两端和贪婪背叛是他们的标签,这样的盟友实在不值得信任。
见有人开了头,一个年长的头人也说道:“葛罗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咱们远路迁徙而来,上下困顿,安西兵帮不上忙,还是先答应吧,缓过这口气再说”。
“我是看明白了,谁都指望不上,还是得靠自己,兵强马壮才能不被欺负”。
“走了这么远,人马都要养力气,现在不能打”。
“这地方水草不差,咱们好好干,很快就能恢复力气”。
“海子周边还有些野人部落,都拿回来,扩充一些牛马”。
众人七嘴八舌,意见大概统一,指望这个指望那个都是胡扯,实力弱就必定被欺负,只能先忍气吞声积攒实力。
待安静下来,阿依环视众人,问道:“都同意结盟?”。
“不同意又能如何?先顾眼前吧,安西兵来不了,葛罗禄可是近在眼前”。
“是啊,是啊”。
阿依又问道:“你们估计,安西兵什么时候能来?”。
“安西新立,怎么也要五六年吧”。
“我估计得七八年,那么大的摊子铺开,要积攒粮草,军械,调动兵马,远征碎叶可不是小事……”。
阿依听众人说完,又不动声色问道:“那你们以为,安西征讨葛罗禄要出动多少人马?”。
众人思索片刻,有人道:“葛罗禄坐拥铁骑数万,安西要出兵,怎么也要出动正兵过万才行”。
“恐怕不够,葛罗禄若向大食求援,再加上咱们,一万人马可不够,估计要倾巢出动,加上数倍的运粮民夫……”。
众人纷纷说出自己的猜测,都认为安西征讨葛罗禄劳师远征需尽全力,而出动人马越多需要的粮草辎重也就越多,准备这些军辎需要的时间也就越久,相应的,回鹘的休养时间也就越长。
等众人说完,阿依轻叹道:“你们以为在庭州见过的就是安西兵的战力?”。
众人一愣,回鹘在庭州跟安西兵交过手,虽然没打大仗,却也了解过安西兵的战力水平,可汗竟然说不是。
“可汗的意思是……”。
阿依苦笑着摇摇头道:“那是胡将军手下的小股人马,他深恨多斯逻,却终究在双河州住过半年,又因我的关系,在庭州没下重手。
这些年安西兵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河湟之战硬撼论坎力几十万人马,吐蕃因此一战亡国……
你们不了解安西兵,更不了解杨大哥,哪里用得上一万安西兵,就算加上大食的援兵和咱们……若是他亲自出征,五千安西兵足矣”。
“可汗……这……”,众人面面相觑,满脸惊愕。
阿依无声轻叹,满心苦涩,安西兵在庭州死盯着多斯逻,因为种种原因,对庭州回鹘根本没发力,这给了回鹘人错觉,只是认为安西兵确实很能打。
在沙州时她每天跟文安在一起,与陈光洽等将校士卒也有接触,对于安西军的详情深有了解。河湟之战后,安西兵已经达到巅峰,就连普通士卒会在不经意间都会流露出战无不胜的霸气,最精良的铠甲军械,最凶悍的两万多士兵,一大批优秀将领,加上杨大哥这个主帅……
她知道回鹘根本没有赢的机会,甚至连讲条件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毫不犹豫的举族西迁。为了不打击回鹘仅有的士气,她一直不敢说出实情,时至今日,他们竟然以为征讨葛罗禄需要安西出尽全力,区区葛罗禄拿什么跟吐蕃相比?
“两万安西兵横行天下,如今又加上了疏勒狼骑,黑眼部也必定归附,真是如虎添翼。
你们以为安西兵远在西州,以为要过五年七年,我告诉你们,若是葛罗禄与回鹘开战,他不会着急,若是知道回鹘与葛罗禄结盟,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不会给敌人准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