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彦顺着目光望去,果然只见前方,夹杂在熙攘人群中,正缓缓走过来两人。
不正是那永州府进京赶考的张氏兄弟二人?
与恩科开考那日所见如出一辙,皆是一身灰色粗布儒衫,虽不至于打满补丁,可也丝毫遮掩不住一片穷酸困苦模样。
依然显得憨厚木讷,还有些文人酸腐气。
唯独与那天不同的,并不见兄弟二人的恩师,那个令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死变态。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身边朱琅,瞬间如打了鸡血。
尽管这身处礼部贡院,朝廷重地,又恰好是科考放榜的大日子,谁要是胆敢在这里造次,扯衣服抓头发大打出手,那可是藐视朝廷之罪,甚至哪怕高中进士,也是极有可能被革去功名永世不得录用的……
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哪能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便已横在兄弟二人跟前。
折扇一摇,迅速堆起一脸笑意,可就是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哟,二位张兄,好久不见。”
“本公子还以为,二位考场失礼,自知高中无望,因此便早早收拾行囊回了永州老家,继续做个山野村夫,成天挖田犁地,上山打柴去了呢……”
“没想到,竟然还待在京城里。”
“怎么?难不成二位,也是来等着科考放榜的?”
抬头瞅一眼突然横在跟前挡住去路,这位趾高气扬的昔日宿敌,兄弟二人明显也没什么好心情。
可出乎意料,今天明显克制了许多,没如恩科开考那日那般,一见面,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冲过来,将人家摁在地上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暴揍。
张逊脸色迅速一寒,投过去一记要吃人的眼神,砂锅大的拳头凭空晃了晃。
“狗杂碎!滚开!”
张谦虽性子木讷不善言辞些,却是一本正经,“刚出门前,恩师特地谆谆教诲,言吾兄弟二人,此次高中,日后便有了官身,是朝廷命官了……”
“可再不能如往日那般,见谁不顺眼,心中愤慨,撸起袖子便动手揍人了!”
“就算要动手,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最好是月黑风高夜,从背后套了麻袋再打!”
“大庭广众下,一定要注意场合,注意影响,除非……实在忍不住!”
此话一出,自是将朱琅气得够呛。
好歹也是“家父永州判司”的角色,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话?
一时间,恼羞交加,气得差点原地蹦起来,脸颊都开始扭曲变形。
可早有了前车之鉴,明显也知道,若真跟这两个粗鲁野蛮人动起手来,最后受伤的又只可能是自己,那滋味实在酸爽。
因此,也只能强忍怒火,甚至本能地后退两步。
可气势却一点不能输哇,脸上迅速堆起一片赤裸裸的讥诮嘲讽,“哟,二位这是吓唬谁呢?”
“开考那日,是因为有楚国公出面包庇,本公子才吃了些亏。”
“可今日,王大人不在场,且这又是礼部重地,难道本公子还会怕了你们不成?”
随即又一撇嘴,不屑至极,“哎哟,倒是大言不惭,说什么高中,日后便是朝廷命官了……”
瞬间更来劲了,好像一下子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把柄,扯开破锣嗓子,朝四周使劲一通大声嚷嚷,“来,来,大家听听,都过来听听……”
“这二人好大的口气,这还没放榜呢,便已经以官身自居了!”
“笑话,天大的笑话呀!”
“诸位,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眼前这二位,名为张谦张逊,想必也不少人见过听说过!”
“可这兄弟二人,到底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但本公子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出身低贱乡农,本就是命中注定一辈子挖土犁地的山野村夫,家里更是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就连此次进京赶考,都只能靠在酒楼里劈柴挑水混口饭吃……”
“而至于学问嘛,那更是一天私塾学堂都没进过,全靠着农闲之余跑去私塾外面偷听先生授课,或者死皮赖脸去借些书本,才算勉强认得几个字而已。”
“别的不说,就连个区区乡试,都足足考四五次,才勉强考中。”
“就这点半吊子学问,进京来参加科考……”
“现在竟口出狂言,说自己二人必然高中……哈哈,这可是本公子,长这么大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难不成他二人,真当这朝廷科考取仕,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又或者,他们是真当今年参考的诸位考生,都是些酒囊饭袋之徒了?”
“咱们谁人不知,今年的科考,就连国子监与太学那些顶尖学子,都参与了,竞争之激烈,前所未有!”
上蹿下跳,嚷嚷得贼起劲,“别的不说,本公子就问你们,这明经的考卷,咱不论对错,你们答上了多少?”
“能有三成没有?”
斜着眼又一声讥笑,“真是疯言疯语,不知所谓!”
瞬间,自是惹得周围,一片大笑声。
“是啊,是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
“今年恩科参考的,除了国子监与太学那些满腹经纶的学生,哪一个不是各地州府最顶尖的学子?就凭他俩……”
“就是,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无知无畏之人。”
“就凭这点半吊子学问,连个乡试都屡试不中的,竟还胆敢妄言自己必然高中?”
“谁说不是呢?若这样的人都能高中,那咱们岂不人人都是状元了?”
“你们还真别瞎说!在下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这兄弟二人,可是祖坟冒了青烟,机缘深厚下,竟拜在了楚国公门下做弟子……”
“而楚国公,又凑巧正是此次恩科的副考官,职务之便嘛,只需从中稍微……”
然而此人话未说完,却有人高声打断,“你可闭嘴吧!”
“谁人不知道,今年春闱,乃朝廷改革取仕的第一年,那是出奇的严格!”
“不但首次采用糊名制,且无论是出题、监考、阅卷,包括到最后拟定录用人员的考卷,都还得交由陛下反复再审。”
“就算是两位考官大人,要从中作些动作,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况且,科考舞弊,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敢从这件事上动手脚?”
此话,倒是惹来一片赞同的附和声。
而一时间,起哄的,跟着附和的,还有指手画脚的,响成一片,等待放榜的压抑焦虑气氛一扫而空,场面顿时欢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