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太走后,村里的赤脚医生例行来给奶奶打止痛针,并嘱咐我们要多给奶奶喂点水。
伺候奶奶吃花花绿绿的西药时,想要她多喝两口水。
第一小口,很听话。
第二小口就有些不情愿了,不开心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抬手不耐烦地推开我递过去的水杯。
“不喝了!老让我喝水,你烦不烦啊!你都不知道我上厕所有多么艰难!你以为我打了止痛针就不痛了吗?你知不知道我随便挪动一下都是钻心刺骨的痛!伤没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痛!一点都不体谅我!”
“好好好,是我不对,不喝了哦。”
老小孩嘛,哄着就是了,反正已经喝了一小杯水了。
腰后垫着枕头,半躺在床头的奶奶,这才舒缓了面容,吩咐道:“妹崽,你去找你大伯母,借把锋利的剪刀过来,给我把头发和指甲剪了,再让她给我烧一壶滚烫的热水,我擦拭身子,五天没洗头洗澡了,都开始痒了。”
“好,你先躺着休息一下,我马上就来。”
这个一向爱讲究卫生的老太太,开始整理自己,大约是愿意活了。
我是跑着去借剪刀,借到后,又急匆匆地回到那间堆满了东西的老房子里。
快五十年屋龄的老屋子看上去真的很老,老得跟奶奶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光泽,那些用了很长时间的掉漆原木衣柜,雕花带顶的原木床,两把捆绑了铁丝重新加固的原木椅子,以及不知道装了啥的旧纸箱……
都透露出一股古老沧桑感。
奶奶今年已经过了84岁,穿着深色老款的棉衣,头上戴着可能又是从枕头底下找出的枣红色帽子,正仰着头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等的无聊已经睡着了。
我赶紧走向前去,就看到她沟沟壑壑的脸,全是沧桑,眼睛像水葡萄一样闪亮,眸光却是涣散的。
她是真的老了。
不过,她的表情却很平静,看到我的一瞬间,还勾起嘴角给我一丝笑容。
尽管如此,孤独和寂寞还是掩藏不住。
“奶奶,我把剪刀借来了,我来帮你剪头发吧。”
“你要用心点好好帮我剪,尽量剪短一点,方便我用湿毛巾打理头发。”
“好。”
奶奶一把扯过床头的一条旧毛巾围在脖子上,取下帽子,再次不放心地叮嘱道:“要用心一点,给我剪好看一点。”
“……”
剪成一个平头,要怎样子才算好看?
不懂。
我尽量一缕一缕的将那些苍白中夹杂着灰的头发剪下。
可能是太过紧张,替奶奶剪完头发后,我都微微出了些汗,刚刚跑来跑去的借剪刀都没出汗。
奶奶举起双手摸了摸头顶,皱着眉头吩咐道:“妹崽,把挂在床头的镜子给我取过来。”
我忐忑不安地把镜子递给了她。
我是真不知道“好看的平头”是啥样的!
奶奶拿着镜子,端详了老半天,连连咂舌:“妹崽,你这剪头的水平可真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狗啃出来了的呢!”
“……“
是蛮有层次感的。
“也就我老了,又躺在床上不用出去见人,戴上个帽子就眼不见心不烦,不然呀,我非给你好果子吃不可。”
说完,把镜子递给我。
“挂回原处,别到时候又找不着了。”
接着把毛线帽子给戴上,好好调整了一下角度。
“给我把指甲剪了吧,忘了吩咐你把锉刀一起借过来了,我的手脚指甲,不是一般的厚,不先用锉刀好好打磨薄一点,根本就剪不动呢。”
“大伯母把锉刀一起给我了,她也说了要先给你好好锉一锉,我才剪的动你的指甲。”
剪完指甲,大伯母就提着保温壶过来了。
凑到奶奶耳朵边上大声吼道:“妈,天冷了,你又没办法泡脚,给你灌了个热水袋,放脚边捂捂脚吧。”
声音大到奶奶明显吓了一大跳。
“哎呀,你做到我心坎上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躺在床上,血液不循环,晚上睡觉,我脚趾头都冻到痛的不得了,压根就睡不好,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真是谢谢你了。”
动弹不得的人洗澡就是用拧干水还滚烫的毛巾擦拭一下前胸后背腋窝下。
如此循环三遍。
阿秀伯母端来一大碗饭菜给奶奶。
“你老人家吃晚饭了,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你要说出来,我下次就你做。”
奶奶端着碗,扒拉一口饭菜,嚼一嚼,吞下后,露出笑脸。
“你刚刚说啥啦?”
我赶紧趴到奶奶耳朵边,重复一遍阿秀伯母刚刚的话。
“可以,挺好吃的,辛苦你了,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不用那么麻烦,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素的就行,你知道的,我是吃斋念佛的。”
阿秀伯母是个很斯文秀气的女人。
但这会儿却凑到奶奶耳朵边上,扯着嗓子大声喊道:“不要怕我们做小辈的麻烦就忍着不说,别怪我说话直,你老人家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再麻烦,又能麻烦我们几回呢,想吃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我有能力弄来,就一定会做给你老人家吃,若是弄不到,你老人家也别怪我,就可以了。”
奶奶笑着连连点头。
“不怪,不怪!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我活了八十多岁,饭都吃烦吃厌了,早就吃够本了。”
拿着筷子的手,对我挥了挥。
“妹崽,你跟着你阿秀伯母一起去吃饭吧,吃完快点回来,和我聊聊天……”
“好的。”
这和谐婆媳关系,说实话,有吓到我。
让我木然地走出老房子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这两位儿媳妇,都因为奶奶不给她们带孩子,而与奶奶撕破脸过,当时吵得不可开交。
她们说:你个偏心眼的死老太婆,你不替我管小孩,我就不养你的老!你只管死,我不管埋,清明也不给你烧一张纸!
这些年来,她们也的确做到了不给一分钱赡养费,连个远房亲戚都不如。
所以,在我得知奶奶瘫痪在床的那一刻,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从广州赶回老家的一路上,我的内心异常煎熬,想了非常多。
结合现实,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把吴沐送到老家给他爷爷奶奶带,让他当留守儿童,而我去上班赚钱,每月与威仔一人出两千块钱,请村里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来照顾奶奶。
就算这样,我还得担心威仔有没有那个能力出这个钱,他老婆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只上了三个月的班,他又是在小城市里自主创业,每月工资不到四千块,大概率是没有存款的。
以及,请来的人会不会虐待老人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拿钱办事的不相干的人。
我这时稍微有些理解:
奶奶的这两个儿媳妇,当初跳脚大骂出那些恶言恶语,并不是她们品行低劣不尊老,而是被贫穷压弯了腰,断了脊梁骨!
贫穷是原罪,是一切劣根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