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种麦,李二郎没有多待,跟纪清越互道晚安后,薅上一脸懵逼的李四郎关上书房门。回房后把人扔上炕,自己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留下李四郎一个人躺在炕上辗转反侧。
鸡鸣过后,李二郎神清气爽地起身,李四郎好不容易体验到失眠的感觉,兄长们起来时他还趴在床上醒不过来。
“这小孩,晚上一直翻来覆去,回家了就这般兴奋?”李三郎不明所以,以为李四郎太兴奋了才睡不着。
李二郎在一边沉默地洗漱,换上衣服后赶紧去粮房搬种子,今天要撒两百斤麦种,计划种将近十亩地,待会儿简单吃过早食后就出发。
今日李三郎不必下地种麦,他要在假期的最后十几天里,恢复在县学时的作息。
早起时天还未彻底光亮,不宜看书,昏暗的晨曦里,李三郎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活络活络身体。锻炼完去后院喂牲畜,顺便默背文章,等太阳升起后才去书房温习。
院子里,李阿奶在菜地里浇菜,李阿娘在灶房做早食,李二郎跟着阿翁整理板车,一家人都在忙活。
纪清越一夜无梦,外面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昨晚他一直等时间够了才撤火,砖窑内部要降温了才能开窑。
醒来时他懵了一会儿,有点不知时间。
书房里的读书声并不吵闹,有节奏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温文儒雅,只要是听到的人都会感叹一声好声音好学问。
真难得。
今天进书房的人不是李二郎,反而是与书房最相配的人——李三郎,他念的都是大篇大篇的文章,听起来很深奥。
纪清越听四郎说过李三郎正准备考科举,算一算,李二郎十六岁,那么李三郎年纪就更小,十几岁的小孩十年如一日地念书学习,为的就是科举,现在的科举对于所有大黎学子,比高考对于一些现代的学生还重要。
在参加科举之前,李三郎要系统地学习很多科目,不仅要作诗颂词,还要写文解义,书法算数也要精通,学子通过县学夫子的校考后,才算得上具有通过县考的能力,才有资格报考县级官府举办的最低等级的官考,如同闯关一样,一级一级往上考。
李三郎在书房里,时而朗读时而提笔写字,纪清越听了一会儿,发现内容果然博大精深,他有些听不懂了,于是不再管他,检查他的菜地去了,然后再查看砖窑。
他可忙了。
纪清越谨慎地碰了碰砖窑外壁,感觉温度已经降下来,摸起来还有一些温暖,但已经不烫手了。
确认安全后他挪开封顶的泥砖,泥砖底部接触火焰的那小部分竟然已经变硬变色,敲起来邦邦响,这个现象让他期望值蹭蹭蹭往上涨。
这一锅烧得应该很漂亮。
果不其然,挪开封顶后,窑炉里的砖块露出来了。
纪清越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泥砖都变了个颜色,泥坯都变成砖坯了!
可下一秒,当他看到砖坯上布满一道道裂痕时,还没来得及张开的笑脸就凝固下来,随着一层层砖头被拿出来,他脸上的表情瞬间绷不住了。
除了最底层的六块砖是完好的,其他的砖块都有裂痕!
怎么会这样!
砖头在手上还有些余温,可纪清越心里拔凉拔凉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裂纹。
这些泥砖都已经变成坚硬防水砖头了,为什么会断裂呢?
最底层的砖头与上面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纪清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三十块泥坯都能烧成砖,也就是说砖窑的温度已经达到成砖所需的温度,换句话,既然砖头出现开裂,说明问题还是出现在温度上。
纪清越想着柴火燃烧火焰跳跃的样子,猛然间醒悟,一下子想清问题所在。
他虽然一直在添柴,想尽可能保证火势旺盛,但火势还是不可避免的变大变小,上层砖头接触到的温度不稳定,时而高时而低,非常容易裂开。
又一个问题摆在面前,他现在要想办法解决温度不均的问题。
李阿翁提前一步出门去租牛,落在后边的李二郎将种子和铁犁耙搬上板车,拉到新开垦的荒地上。
出门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可地里已经有许多农人正埋头苦干,不知开始了多久。为了得到好的收获,大家勤勤恳恳、早出晚归。
“二郎,你阿娘在家吗?”李二郎拉着板车走在土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与李阿娘年纪差不多,春风满面笑容和蔼:“现下秋收和收货两大要紧事都结束了,接下来就轮到你琳表姐的人生大事了,到时候你与三郎一定要来送送她!”
李二郎经过提醒后才想起阿娘说过这件事,下李村的琳表姐今年秋后出嫁,要请身为全福夫人的婶婶为琳表姐梳妆。
他赶紧道喜:“恭喜阿婶和琳表姐!阿娘在家还未出门!”
“好好好,你这是要去种麦?是新田吧?”
“是,新田太瘦,要种几年麦子养一养才能种米。”
大婶也不浪费彼此的时间,赶着去找李阿娘:“好好好,我先走一步,找你阿娘商量些事情,待会还要赶去你阿婶那儿,不耽误你忙田事了!”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快步离去。
除去从外边迁入的小部分人,村里的村民几乎都沾亲带故,有什么都是今天帮这家明天帮那家,主打就是团结协助。
村里要办喜事,一般都选在秋收后到来年春种前的这段时间里,那时亲朋好友都不忙,能来喜宴帮忙的人自然比农忙时多,人多排场就大,场面热热闹闹的,主人家面子上更好看。
他们家整理出四十亩地全都种麦,种这么多也够了,再多的也种不了了,第一年的收成肯定不好,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能因为是荒地就永远荒着,田一天不种就一天肥沃不起来。
李二郎将板车停靠在路边,自己扛着铁犁耙下地,李阿翁牵着牛已经在地里等着了,见只有李二郎一个人,疑惑:“你阿娘她们呢?”
“族叔家的琳表姐过几天要办喜事,族婶找阿娘商量婚礼上的事。”李二郎的意思是她们要等一会儿才到,田里的事他们爷孙俩先弄吧。
“噢……”李阿翁给牛牵上犁耙,“我来压犁,你在后边撒种。今天租的牛太小,你控制不住脾气,力道一不对牛脾气就起来了,万一牛蹄子撅了你,你这腿有伤也难躲开。”
李阿翁难得开开孙子的玩笑,两人一笑而过。不过阿翁说的对,李二郎压犁的技巧没他娴熟,老牛还好,老牛有经验自己知道怎么犁地,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阿翁不放心让孙子上手。
农家用来开垄沟的犁耙上有四根间隔相同的弯钉,压嵌进土里,随着前进弯钉可以拨开泥土,挖出四条浅沟,后面的人跟着犁耙撒种掩土即可。
拉犁是个技术活,李阿翁动作熟练,一般人还做不到像他那样用力均匀,拉出来的垄沟不仅笔直还深浅一致,李二郎现在还在学习里面的技巧。
李阿翁一边拉着缰绳指引黄牛走直线,一边轻压犁耙拉出四条笔直的垄沟,垄沟既不会太深也不会太浅,正好适合小麦生长。
李阿翁后面的李二郎负责播种,他一个人自然忙不来在四条沟里撒种和掩土。在原来的计划里,李阿娘和李阿奶两人分别负责两条垄沟,他跟在最后边掩土。掩土的工具是一条特殊的木头,木头不轻也不重,压在播好种的垄沟上,往前拖行就可以将土壤盖在刚撒进去的麦种上。
现在李阿娘和李阿奶还没到,李二郎只能一个人来回撒种,再拉横木掩土,忙的团团转。
等李阿娘和李阿奶赶到时,李阿翁已经将这片将近五亩的露田犁完,正跟李二郎一起撒种掩土。
“哎呀!我们来晚了!你秋婶早早来家里找我们商量琳娘的婚事,她这么谨慎还不是因为你族叔不在家。她听说新郎又添了排场,请了许多同窗参加婚宴,秋娘过来问菜式,还请二郎三郎出面做拦亲使,莫叫新郎官在迎亲上看轻了失了分寸。”李阿娘心里得意,本来他们只是作为远亲过去帮衬,操办菜式和餐具这些零零碎碎的活,如今儿子们受到邀请去当拦亲使,给新娘家长脸也是给她长脸。
“这事啊,我应下了。”让儿子们做迎亲使,她是愿意的,感觉面上更有光了!“秋娘自然还请了你婶娘做全福夫人,那天可有的忙了。”
“我……?”李二郎不懂那些文绉绉的事情,听说琳表姐要嫁给读书人,如果拦亲,应该要读诗对论,不像寻常农家人的婚礼,一路喝过去就行十分简单粗暴。“三郎拦亲我在一旁帮忙即可。”
“那便这样,我可答应了秋娘,你俩都去做拦亲使,三郎做主队你在一旁看着就可,不要叫你族婶挂心。”
地里多了两人,效率一下子高了,才小半日的功夫,四人就种完这块地。
李二郎掩土时,李阿翁早就牵着牛到另一块地里了。
一直忙到中午,日头升高,虽然气温已经没有夏日那样炎热,但他们也累得满身大汗,几人坐在挨树下休息,任牛在一边随意吃草。
“歇一会,待会儿三郎送午食过来,咱们等日头沉下去些再干活,太热了。”李阿娘擦擦汗,从带来的陶罐里倒水,大家轮着喝。
一碗清凉的水下肚,驱散了身上的热气,坐着才感觉舒服一些。
望着无边的田地,刚开荒的地与种了几年的地完全不一样,荒地一点肥力都没有,黄扑扑的泥土用力一搓就散了,很难存水。
李阿翁摘下草帽给自己扇风,目光炯炯地看着刚种下麦种的田地:“入冬前要浇一次水才行……”
李二郎跟着点头:“气温一天天降下去,可能用不了一个月,就要下雪了,得赶在那冰冻前浇够水让麦子蒙头越冬。”
李阿奶说:“若还不下雨,县衙派人修的水渠也快修到附近了,到时候咱们挖一条沟引水浇麦。”
说到修水渠,李阿娘就想到大儿子:“大郎还去修了一段水渠,想来就是通向这儿的。”
李阿奶想到着儿子和大孙子,不知在遥远的兵营里过得好不好:“也不知才郎与大郎训练得怎样了……”
已经顺利报到的李阿爹和李大郎收到调令,他们被分到一个之前从未去过的军营——鬼哭峡。
现在的男丁既要服兵役又要服徭役,李阿翁叹一口气:“如今军里愈发混乱,行事作风愈发儿戏。”
想到这,几人都愁着眉苦着脸。
自从改成参军依旧要服徭役的律法后,一些兵府的军纪就显得无足轻重,他们是驻守边境的军队,纪律还算严苛,但也免不了出现逃兵。要种田要交税还要服役,一堆事情全都堆积在身上。
如今大部分地区都没有战事,士兵训练能干嘛,没有战事就没有军功,所以大家几乎都在摸鱼,最过分的一些王公贵族喜欢向军营里要人,给自己干活,还不给报酬。
这就是,报酬不比奴仆,地位却不如奴仆的士兵。
李大郎还算幸运,在贵族家里干活时,大人随手赏了那幅《草庐松林图》。
那些贵族大人,自认不凡,随意征用和使唤士兵,让他们做着比普通奴仆重的活,且鲜有报酬,士兵们自然不愿意,不满的声音慢慢遍布军营,训练、生计和阶级压迫,让士兵和农民难以生存,一些已经卖光田地的士兵,光脚不怕穿鞋的,找到机会就从军营逃回来,带着家人跑进山里,于是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有山的地方就多了一群又一群土匪。
这时,李三郎的身影出现了,他远远地招手,脚边跟着两个豆丁,是李四郎和李团郎。
三人在家吃过午饭后过来送饭。
今日的午食是一罐咸粥和煎饼。
“今日的种子拿少了,如今只剩五十多斤,阿翁,不如我回去再拿一些?一亩地至少要三十斤麦种,也不知……”李二郎边吃饭边计算。
李阿翁啐了一口:“你吃得消,牛吃不消,这头牛脾气不好,天太热,它不愿动弹,待会儿撒完剩下的种子就回去,我还要去还牛,顺便让牛倌留一头耐用的老牛与我,等会儿你去草地割够今日的草料送给牛倌。”
李二郎匆匆应是。
李阿娘想着小儿子又要去学校了,对李二郎说:“四郎待会就要回私塾了,上次你病着,这次他该要吵着让你去送他了。”
一边的李四郎“嗯嗯啊啊”地附和。
大家看着这个场面就觉得好笑。
“阿兄送你上车后再去割牛草。”
剩下的活已经没多少了,李三郎索性也留下来跟他们一起把这点活儿做完,几人又忙了没一会儿,很快就收工回家。
李阿翁跟着牛慢慢悠悠地走到村里,看见村正在贴告示,李阿翁识字不多,直接问:“老二,又出啥事?莫不是要涨税了?”
村正摇摇头:“不是,近日兵丁府有多人逃跑,县衙的告示要贴到下面的每个村里,通知所有村民。”
说着村正叹了一口气:“唉……这次逃跑的人里,有东边村子的吴老头他家小儿子,那小子跑之前没知会家里一声,今早衙差把他们家的人都带走了……”
李阿翁也跟着摇头叹气:“这世道……当兵的不似我们那时候威风,处处受气……”
“谁说不是……难呐……”两个老人遥想当年,无数人以当兵为荣,当了兵既可分土地,又能免粮税,挣下军功还能得赏,一家人都与有荣焉,不像现在,兵丁的地位每况愈下,没有死在战场上,反倒被自己国家的人折磨得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