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名叫乌绍海,庆州人氏,离京畿不远,使臣队伍入京就会经过庆州。
从怀疑之初,陆绿就立刻让手下去调查这人的底细,从家族地到官场,乌绍海这人不能说干干净净,能坐上山单县丞的位置,怎么可能简单,可查了一遍,这人都与江南没有交集。
不说山单本身地理位置很重要,担任县丞这个职位并不轻松,与军营不可避免的接触,处理之间的事务,只要涉及到重要地方的军务,不是官家的人也该是官家信得过的人。
陆绿腻烦了这些做戏的人,演得还挺逼真:“乌大人有官阶在身,怎可跪拜于我!你这般明晃晃地想要置我于死地,想要对付的无非是我父亲……”
这时乌绍海已经站起身,听闻陆绿的话,吓得猛地惊得抬起头,大喊:“小姐这是什么话?小官何时想要小姐性命?!小姐今日前来难道不是问责御鸽延迟之罪?”他身边跪着的夫人吓得不敢出声,眼里满是惊恐。
他家老爷如何就变成谋害陆大人的千金小姐了?!
“御鸽延迟难道不是你一手所为?”陆绿皱着眉头。
山单距离长安两千余里,商队走官道要一个多月,骑马传信最快也要三天,而经过训练的信鸽只需一两日,当她得知敛苍山有活动着的山匪后,便决定停留在村子里等一阵子,等的就是阿爹的消息。
阿爹的人没有在指定的日子接到她,定然会向长安传信,阿爹知晓后定会多方核查,确定她如今还待在山单位于按计划行动,便知道其中发生变故,尔后一定会再寻另一种方法传送消息。
可竟然过去近十天,阿爹的信才到她的手上。
乌绍海脸色苍白,连连喊冤:“陆小姐,那是陛下的御鸽,小官有几个脑袋敢拦截御鸽的消息!兵营已收到信便立即传与我消息,收到消息后我立刻去兵营取了来,得知是陆大人写与陆小姐的信,我马上将信件交给县令大人。”为了洗脱“冤屈”,乌绍海赶紧将事情经过完整叙述,为自己辩解:“小官的确与县令大人隐瞒了小姐进城的消息,如此做只是小官的私心,本想通过陆小姐与陆大人打好关系,未曾想小姐不见外人。县令大人升迁已定,不日便出发前往南方任职。听闻小姐不喜人打扰,后来小官便没再与县令大人提起小姐的事,也没有打听小姐的踪迹,故而得信后县令大人花费两日寻找,前段时间我们也为此事争论一番。”
时间对得上,初六她没有按时到达接应点,接他的人立刻传信回长安,阿爹立刻进宫找陛下借御鸽,十日御鸽到达,兵营的人立刻把信交给县丞乌绍海,乌绍海又转交给县令,县令花了两三日才寻到她的踪迹,十四日将信送到她手里。
“小姐,小官与周大人私下有怨是真,无非关乎名和利,小官就是急功近利了些,可从未想过要谋害小姐!!”乌绍海说着话,他的夫人在一边疯狂点头,“实话告诉小姐,自从周大人调任书下来,县务上便有些许懈怠,我为县丞,平日既看管县务又督导军务,若非遇到紧急军务,与州府京城呈禀消息就少不了拖延。”
陆绿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却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只要查过兵营的记录,就能知道县丞有没有撒谎。既然他敢这么说,而且说得这么详细,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难道是她猜错了,乌绍海只是误打误撞跳出来为背后布局的人搅弄浑水?
阿爹安排她绕道走敛苍山古道,初六前后有人等候,若不是因李家两兄弟先后提醒,她不会将山匪的事放在心上,可即便他们提醒了,说实话,她身边的护卫都不以为意,毕竟留下下来的风险同样很大。
相比于还未见过的山匪,她是已经知道氏族势力的可怕之处,特别是先前还未出江南的那段路,她们如同行在黑夜之中,惶惶前行,生怕死的不明不白。
虽然日蚀来得突然,但陛下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可是冬日后继续推行限制佛僧政策的好说辞,若不是这意外的天象,按照先前的计划,她还可在外祖家一直待到年前,赶在年底回京都是可以的。
按照她的性子,若是迟迟等不到阿爹的来信,推迟时间直到最后,还是会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上那条古道。
还是那个原因,他们都未见过山匪,碰到山匪对于他们是概率上的事,而走官道遭暗害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五十几个护卫都护不住她一个小姑娘吗?
在护卫们看来,就算敛苍山有山匪,自从官家开始剿匪后,成股成团有威胁的贼匪都已遭到官府剿杀,现存的山匪已不成气候,不足为惧。
听说甘州刺史的公子房影安还走了那条古道,不也是全须全尾地回去了?
可一想到要走那条古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就会一直跳得飞快,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昨天夜里,她再次从梦中惊醒,又梦到她行走在敛苍山中,静谧又诡异。这已是她重复几次梦到的场景,荒唐又真实。
不同的是,梦境又多了一些延展,具体的她已记不清,唯一刻骨铭心的是忽然插入心脏上的那一刀。即使白日里回想起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仍萦绕心头,仿佛她真的在山中香消玉殒了。
直至现在,只要还能看到敛苍山脉,她就被笼罩在阴影中,窒息感一直挥之不去。
说出来无人会相信,她越来越能感觉到梦境的真实,尽管旁人都不确定那伙山匪是否真的会在他们路过的时候恰巧出现,但只要她进入敛苍山,就有人千方百计要她的命。
陆绿从县丞家中出来,坐在马车里回想种种疑惑,此前一直痴迷的最后一张数独,如今也没了兴趣。
不是县丞,难道是县令?
关键在于,谁能拖延送信的时间。
按照乌绍海说的,县令找了她两三日,是他自己故意没有提醒,还是县令故意拖延送信的时间,要想找到她,也不至于找上两三日才对。
马车缓缓地走在街道上,最近县里的人急剧增多,县里处处都是热闹的景象,路上的马车不得不一点点往前慢慢走,渐渐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
前边不知为什么堵了。
赶车的女卫转头问车厢里的陆绿:“小姐,前边堵着了,我们还去丹姑娘那儿吗?若不回客栈休息吧!”小姐一回到客栈就换了身衣裳赶去县丞家,折腾这么久肯定累了。
陆绿头有些疼,她揉了揉眉眼:“不回客栈,去表姐那儿。”
“小姐,咱们的马车小,换旁的路去丹姑娘那儿可好?”
“嗯……”
马车好不容易离开主街道,拐进四通八达的小巷中。
车厢小巧的优势这就体现出来了,可以走大部分马车走不了的路。
这时,陆绿忽然灵光一现,一股恶寒顿时蔓延全身。
她的喉头滚了滚,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县令与县丞两人并非故意拖延时间,不管他们是不是私心作祟亦或寻她不得,可若这些确确实实都是意外的话,那她要在意的就不是信件拖延这个结果,而是这个偶然的结果会造成什么。
如此反过来一想,在她未得到阿爹的消息之前,想要她性命的人就得催促她上山,而在收到信之前……
一想到这种可能,陆绿就吓得浑身发颤,端坐的双膝及双脚都忍不住颤抖,她环视着狭小的车厢,一墙之隔的外面是日夜守护她的安危的护卫。
灵光闪过时她骤然想起的正是梦中的那一点细节,刺中她心口的那一把刀似乎是一把黢黑的环首刀……
令她头疼的是,其他细节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嘶……
陆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愿意相信梦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怀疑上身边的人!!
她们都是护了她许多年的侍女,怎么可能会害她!!
忽然间她捂住了心口。
心口不明所以的一闷,随后心脏狂跳不止,那种面临危险的直觉格外锐利。
比主街道小了不少的小街道里,不少人嬉笑聊天,聊到的内容都离不开这几日的热门话题。
她捂了捂心口,强装镇定地问:“回纥使臣何时进山单,他们说的使臣队伍已出现在远郊,可是真的?”
赶车的女卫自然也听到了路上的人说的话,“都说远郊距离县里不过半日时间,杨将军许是明日午后就能进城,这个阵仗也不知回纥使臣能不能在县里久待。小姐,我们要如何联系上杨将军?是否让大力他们出城与杨将军商量汇合细节?”
“不必,等杨将军进城安排便是。”无人知道她平静的语气下内心有多不安,心脏砰砰砰地敲击着胸膛,像炮竹似的马上就要炸开。
她悄悄掀开窗纱的一角,打量跟在车身周围的护卫。
因道路狭小,护卫们不得不收缩范围,紧贴着马车前行。
在县里出行用不着带上所有护卫,故而大部分男卫留在客栈,而女卫一个不差全都跟随。
入了城,兵器便不能外露,兵器都留在客栈,如今已看不到他们时常别在身上的环首刀。
那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危机直觉已使得她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她竟不知来一趟西北,能激发出这种本事。
一片祥和的街景中,她只觉得风雨就在下一刻就要来临,远处若隐若现的敛苍山仿佛在提醒着她,她已深陷在危险之中,从未安全过。
陆绿放下窗纱,开口喊停马车,不知怎么,脑海之中想到另一个目的地:“到表姐那儿之前先去一趟西边的胡同铺子,寻纪家再要些数字题。”
车门外的前室上牵缰绳的女卫忍不住笑了:“小姐,如今你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像魔怔了一直在解题,第三张都快写完了才发现最后一格出现的数字竟然重复了!!谁知是不是那纪家郎君出题出错了?”
危急时刻,她的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只浮现起那条只去过一两次的巷子,那一间她从未踏足去过的简陋铺子房,好像有她能活下去的机会。
既然已经怀疑,陆绿迅速在脑海中分析起身边的人。
女卫除了有一层护卫的身份,近身的六位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她京城家中的贴身丫鬟。家中服侍她的十二名丫鬟里,其中六位跟随她跟了近十年,其余六名是阿爹临行前安排的,她们也都会武功。
男卫中有的是阿爹在京中的防合,阿爹身边的防合有七十二人之多,平日都跟着阿爹,她此番下江南,阿爹分出十八人与她,护卫外围的安全,无论如何都不能近她的身,还有十八人是陛下的人,也不能近身……
纪清越正在画里完善图纸上的细节,忽然手心一热,烫得他抓不住炭笔,只得丢下炭笔翻手一看,从外表上看不出,可滚烫的手心像是被放上烙铁似的,难以忍受。
难怪上次会在熟睡中惊醒,那种烫燎得心口直疼。
难道是那位首辅家的千金又要出事了?!
可是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他还出不去!!
纪清越只觉得头大,难道真的改变不了结局,那位千金小姐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吗?!
“叩叩叩——”有人在敲门。
李二郎带着两个小孩去附近巷子的木匠铺了,三郎现在应该还在书院。
他该不该出声回应?
敲门的人很有礼貌地自报家门:“纪家郎君可在,我家主家有事相寻,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纪清越犹豫之时,就听到隔壁邻居热情地帮忙回答:“纪家郎君在家!午后才带着幼弟去书院报名回来,与他一起的李家二郎带着俩娃子出门了,他未出去,如今没有应门许是睡着了!宅门未锁,我替你们进去看看!!”
邻居婶娘热心得让纪清越有些无奈,他这下不得不出声了。
正当他要开口回应,就听到敲门的护卫拒绝了邻居的好意:“不必了,既然如此……”
纪清越手心还烫着,提醒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放他们离开!
他担心马车要走,顾不得还待在画里,直接站在桥上喊。幸亏房子不大,声音还是能清晰地传出去:“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方便出门,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自己开门进来说吧!!”
女卫心里疑惑,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不方便。想着,她打开宅门,直廊尽头通向院门的那扇木门是开着的,似乎人不在院子里,而在紧闭的卧房里。
女卫很快将来意再复述一遍,纪清越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问:“你家主家如今在车里吗?”
女卫一听,心里不悦,觉得纪清越这是失礼,正欲开口训斥,就听身后的马车里传来小姐的声音:“问一问,可否许我到院子请教题目?”
“小姐!”
陆绿还得拖延一下时间:“无妨,我带着面巾便是,若是再解不开题,我便是梦里也不踏实。”
随着车厢门打开,陆绿裹着厚实的面巾遮住半张脸,可一身华贵的丝绸襦裙,满头华钗,无时无刻不在说明她身份不凡。
在女卫的搀扶下,她迎着街坊的目光走下马车。“大力,你与三钱将马车赶到巷口等候,让她们守着就行。”
六名贴身女卫跟着陆绿走进院子,其他人守着宅门。
打扫干净整洁的院子里,阳光斜斜射入,陆绿寻了一块避阳的地方,面对着紧闭的卧房门窗。
并不是她们想的那样,她与纪清越并非只有一墙之隔,而是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纪清越也在赌,赌她们不会无礼地闯进来。
幸好她们真的没有想要进来检查的意思,似乎很懂规矩地没有靠近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