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前的一小块范围空地铺着石板,几个农人陆陆续续聚集在院门口,也不敢向院门内伸头打探,而是恭敬地站在门口。
纪清越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前前后后都看过一遍,时不时与李二郎讨论一句。
宅子的布局与装修充满古香古色的韵味,一砖一瓦,一阶一石,一门一窗,并没有因为只是一个农庄而做工敷衍,虽不是全新的,但四处都被时光雕刻上独特的痕迹,比崭新更让纪清越欣喜。
唯有一点,庄子的位置对于他这个外出机会奢侈的人来说,距离还是有一点偏远的,从东城出来后,马车还要跑十几二十分钟,如果要走着到庄子,至少也要一个小时。
是真的很远了。
李二郎得知纪清越在烦恼这个,便出谋划策起来:“越郎,胡市与西城的市场不仅买卖牲畜,还有租借的说法,按照租借时间与路程,每种牲畜的租价都不尽相同。”他凑到纪清越耳边,悄悄地说:“阿翁与阿爹最近在想着买一头牛,不若让他们顺便帮忙相看相看。”
纪清越点点头,现在是添置代步工具的时候了。
秦掌柜一听,跟着介绍道:“李家二郎说的不错,若纪郎君想租个代步的,还是租骡子为好,虽价格比驴子贵一些,但骡子性格比驴子好,不容易犯倔,耐力也强。可若想要行路快些,马匹是最好的选择。”
“多谢秦掌柜指教!”纪清越想了想,可惜现在住的地方太小,实在腾不出地方养坐骑,在没有换大房子前,他还是去租借行租个骡子代步吧。
这时一个伙计进来禀报,说符合条件的佃户已经在外边等候了。
闻言,纪清越几人从宅子出来,看到三个穿着褪色的靛蓝色麻布袍的农人,他们神情紧张地看着秦掌柜和掌柜身边的这位新东家。
之所以判断他是新东家,是因为秦掌柜不仅对他恭敬有加,还处处礼让三分。
佃户们谨慎地打量纪清越,心想新东家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皮肤虽不似女子那样白,但在他们的见识中很少见到肤白的男子,就算是贵人家的公子,经常跑马打猎也会晒成深一点的肤色。
新东家莫不是哪家身娇体弱的小少爷,不怎么会种地吧?可他们打听到,新东家是给泰安楼亲自供货的货商,泰安楼最近能在山单县受到食客热烈追捧,很大原因就是寻得这位新东家的货源。
佃户们想了许多,最后决定静静等待秦掌柜指示。
秦掌柜不是没看到佃户们审时度势的神情,他是故意没有出声,做了个手势让纪清越自便。
纪清越之所以要挑选佃户,就是因为他自己种不了这么多地,又不想白白浪费这些田。他知道佃户的难处,收获的粮食不仅要给主家一份,还要向官府纳粮,最后剩下的那丁点儿才是他们一年的收成。
这些佃户都是泰安楼东家的人,他们本来也有自己的土地,在各种原因下卖尽农田,最后只能去租借田地,碰上好的东家还能剩下多一点余粮,要是遇上心黑的,那就是卖了命也得不到一口饭。
纪清越开口:“这个庄子的农地之前都是谁在种着?”
一个农人缓缓往前站了一步:“回东家,之前庄子的十二亩地都是小的一家子承包租种。”
纪清越面露疑色,问道:“既然之前是你一家租种,接下来还打算继续种吗?”
农人看着纪清越:“若是可以,小的当然希望继续租种!”
另一个农人跟着说:“秦掌柜说新东家要寻老实的佃户,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也还有余力耕种,只需看东家想怎么租地、收几成租粮了。”
纪清越点点头:“除了这个庄子,你们在其他地方都有多少地?”
几人一一回答。
听到他们的回答,纪清越在心里感叹,压力之下造就许多能人,这些人里租种四五十亩地已经是最少的,而他们家里的人口并不多。相比之下李二郎家十几口人,能经常种田的就有八人,名下几百亩地,用来种粮食的就只有六七十亩,其他都种果树或桑树了。
这些佃户,一家三五口劳动力就要种几十亩甚至上百亩地,而且种的东西只能遵照主家的命令,不能随意种植其他作物。耕种粮食需要精耕细作,费心费力,想要投机取巧,是不可能得到好收获的。
租种四五十亩地的正是那个租着庄子附近农田的人,姓孙,他家的地最少,得到的粮食也少。
他试着哀求纪清越:“东家,能否将庄子的地继续租给小的,若是东家不放心,便打散了分租出去,还请让小的续租一块地。”
纪清越冷静地继续询问:“你与我说说,庄子附近的农地都种些什么?”
孙佃户答道:“无非轮着种粟米与麦子,有时还会分着种一些豆子与胡麻。”
“收成怎么样?”
农人回答:“收成好的时候一亩粟田也能收得两石。”
这就是纪清越从来不敢说自己种地辛苦的原因。他叹了一口气,很遗憾地告诉这个佃户:“我是打算将地分开租的。”
一听这话,农人的表情耷拉下来。
纪清越看向其他两位佃户:“我之所以要将土地分开租种,原因有二。第一,我不需要你们向我交纳任何租粮与租金,所以,若我只将十二亩地租种与你一家,只会造成秩序失衡。拆分成三份,我想秦掌柜 也不会有意见吧?”
纪清越不差那点粮食,拿不拿对他意义不大,可是这点粮食对于这些佃户很重要。如果直接将十二亩地全租给一个人,而且还不收租金,那么这个人势必会对这些地十分上心,反而会忽视其他地方,这样秦掌柜肯定不满,可能还会遭到其他佃户的嫉妒。分成三家每人租种四亩,即使他们在这四亩地上精耕细作,粮食产量也不会多到让他们可以忽略其他田地的地步。
三家协力与获利,总比一家独享要好。
秦掌柜明白纪清越的用意,在一边点点头,示意纪清越继续。
农人们听到纪清越说不收租粮租金,脸上都露出惊喜的表情。
纪清越继续说:“先别高兴,上一点我还未说完,我虽不收租金和租粮,但要你们三家分摊我一人的粮税。”他已经在山单落户,以后就要跟普通人一样交粮税绢税、参军和服徭役,但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些义务,他不可能亲自做到,所以未来他只能年年交钱换取免除兵役和徭役,绢税大抵也要用钱抵扣了,只剩下粮税,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三个农人自然同意,相比于泰安楼收取一半的租粮,这位新东家简直是大发善心,三家分摊两石粮食,对于他们来说,简直九牛一毛。
“这第二点,就是要你们三家抽出人手帮我种东西,种什么东西我还未想好,这个以后再说。”
就这……?佃户们还以为纪清越会提出许多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条件,如今的这两个点真的都不是事儿。
他们下意识看向秦掌柜。
“对了,多了我这位新东家,你们头上就有两位东家。我与秦掌柜已经谈好,泰安楼不会打探庄子的消息,虽然泰安楼仍是你们最大的东家,但是,我希望你们知晓分寸,不要试着触动我的底线。”纪清越淡淡地看着秦掌柜,秦掌柜立刻站出来表态:“纪郎君说的对,泰安楼一定不会打探纪郎君在庄子里的任何动作,你们务必要伺候好纪郎君,庄子是事唯他是从。”
农人们一一答应。
那就好。
接下来的租契签订得很顺利,双方签字画押,十二亩地分别租给三户人家,剩下的一点零头,几分大的地,纪清越让农户空出来给他留着,接下来他要拿来做实验田。
签完契后秦掌柜带领他们大致看了一下田地的范围和池塘的位置。
池塘离庄子并不远,走个两柱香(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在一众田地之中,有一条水渠从池塘边经过,要取水时可以从水渠里引水。
纪清越想,画里的鱼有新的去处了。
回去前,纪清越与李二郎从地里打包走一袋泥土,秦掌柜看了看,还是选择闭嘴。
回到东城,秦掌柜便让人把纪清越他们送回巷子。
只是出去一趟,太阳都快沉下山了。
李阿娘将家里打扫一遍,还跟邻居们聊开了,纪清越回到家时,李阿娘正在院子里煮东西,还一边跟隔壁的几个婶娘聊天:“我们家越郎又好看又能干,娶个官家小姐都能行。哎哎哎!你们可别给他乱说媒,他既然不急,就是心里有主意。我家二郎,他也是个有主意的,我倒是想给他说亲,可他总是给我拐到一边……”正说着,她们就看到李二郎提着一大袋什么东西回来了,李二郎正脸色很不好地看着她们。
“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有空再聊,我赶着给几个孩子做饭了。”
等人散去后,李阿娘才问那一大袋装的什么。“泥土?带泥土回来做什么?”
没等纪清越回答,李二郎拉着阿娘走到一边,听到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问:“阿娘,我们不是说好不提说亲的事吗?”
李阿娘不解:“可如今胡蒜已经卖得价钱了,加上我与你阿爹攒的钱,都够办完婚事了!”
李二郎一哽,偷偷地瞥了一眼纪清越,只见他与锦娘在说些什么,随后他回到画里,递出一个个陶盆。
“我还不想说亲。胡蒜只种了第一批,往后越郎还要种别的,他的身份……”
李阿娘打断儿子的话:“如今越郎已有身份,也搬到县里住,只要我们暂时瞒着,你媳妇那儿也就过得了。”
“呸呸呸,什么我媳妇,八字还没一撇,阿娘你还是莫要再提了,我就是不想这么早结亲!”
李阿娘顿时爆炸,也不捏着嗓子了:“哪儿早了!你大兄二十岁成婚那是迫不得已,十七岁成婚的比比皆是,哪里早了!虽说我以前伤过你,但我与你阿爹还是先给你攒着聘礼钱,如今手头正宽裕,怎么就不想结亲?!”
一边已经从画里出来的纪清越和李锦娘不敢出声,对视一眼就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与好笑,两人模仿鹌鹑缩着头,动手忙活摆弄地上的东西。
李锦娘好奇:“这就是白叠子的种子吗?”很难想象,这种黑乎乎与老鼠屎一样难看的种子,以后竟然能长成这样雪白好看的白叠子!
“嗯,我想看看种在外边会怎么样。”李二郎说棉花难种,可因为神奇土地,他并未觉得棉花有多难种,特别是出苗长高的那个时期,棉花会出现许多问题,现在换一个环境,他要看看有什么区别。
角落里的李二郎急得频频看向纪清越,见纪清越低着头,只能梗着脖子拒绝说亲:“阿娘要不你还是先给三郎说亲吧!!”
“你不是怪我吧?”李阿娘因为这个错误,让二儿子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儿子在怪她。
“没有!这次我是真心希望的阿娘先给三郎说亲!”三郎对不起了!
李阿娘叹了一口气:“你不想说亲也不用这么找借口,罢了罢了,今年先这么算了,明年我看你还有什么借口!!”她瞪了一眼儿子,气呼呼地去做菜。
李二郎松了一口气,走到纪清越身边蹲下,看他们正给陶盆装泥土,也跟着帮忙:“越郎你之前让我拿袋子去原来是要装泥土。”
“嗯,就是想看看棉花出苗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如今天气已经慢慢转冷……”他们已经穿上夹袄,再过一个月,土地就要冰冻了,“这些陶盆是要摆在房间里吧,卧房里没有火炕,到时得点上炭盆取暖才行。明日我去买炭。”
纪清越没考虑这个,幸好有李二郎提醒,否则等到学院放冬假回村子的几个月里,天气越来越冷,没有做好保暖措施的他们,一定会在某一夜被冻醒。
提到保暖,李阿娘说:“越郎之前买的那批布料,如今还差几件未缝制好。”
纪清越想起来,上一批棉花不够填充每一件棉衣,正好现在山坡上的棉花要成熟了,可以采摘了。“若是不忙,婶娘再多住两日,新一批棉花已经成熟,等我摘下来给你与锦娘取籽,我再将制作方法与弹棉花的工具交给二郎,回去将棉花弹开后应当足够填充了,要是有剩余,你们再做一床被子。”
李阿娘高兴地应道:“好,我们晓得,等新衣做好,我们会好好给越郎‘宣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