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尼加临海东部。
海岸线在日落时分呈现出绚烂的金麦色,波光粼粼的海面折射出层层叠叠的闪光。
沈满知半躺在摇椅上眯了眯眼。
咸湿的海风迎着浪潮扑向海岸,又随着冷空气一同卷到上空。
一张薄毯搭在了沈满知身上,她抬眼,被落日最后一点余晖吸引了视线。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同样的落日她看过无数次。
思绪莫名有些游离,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上一次的黄昏来。
“临城淮圣中学短期停教,督察组亲自下场对接陈家进行了立案调查,在之前董事会的推波助澜下,陈家背后资产也在被调查中。”
白虎拿着平板显示屏站在沈满知身侧,她不言,他就继续。
“槐城最近关于您的负面新闻有些多。”
抬眼看了摇椅上没什么反应的人,才继续道,“临城的事在网上被曝光,槐城那边的人知道了是你,就有人把你读书时候的那些事扒出来,说……霸凌同学,还莫名其妙跳出好多对不上年级和年龄的受害者。”
他又偷瞄了一眼沈满知,接着絮絮叨叨,“没过几天,就有一些当初和你同龄的学生出来作证全是造谣,还有几位当年真正参与霸凌的学生公开发的道歉书……”
事情不算复杂,沈满知被造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凡被捕风捉影一点东西,就可能被抹黑夸大,四处宣扬。
校园霸凌,在她“声名狼藉”的履历里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只是这次,或许是老天有眼,当初伤害过她的那些人如今却主动跳出来向她道歉,竟然在这一片舆论当中试图为她正名。
沈满知彻底闭上眼,不太想听的意思。
白虎因此噤了声。
其实他想说的是,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不然当初那群真正霸凌的富家子弟,怎么可能长大了良心悔改发道歉声明。
可这些尘封的往事在时隔多年后再次被提起,对沈满知来说,是正面还是负面,都不能抹平她曾经熬过来的痛苦,所以再提也没有意义。
白虎也因此在心里默默地掀过了这一页。
“临城中学发博客那女孩呢?”
白虎闻言,在平板上操作跳出另一个页面,“刚开始是被学校私下劝退,但后来迫于舆论压力,学校直接找了女孩父母,大意还是各种威胁退学,我们的人找了警方,安排了专业人员去和女孩家人沟通,又在网上带了一下话题,基本上没太大的影响了。”
沈满知抬手挡在额头,不再开口。
“除了陈家,城南邱家、海监局张局都在调查中,进度似乎比我们想象的快。秦家那边……”
话说到这里才是重点。
白虎终究是犹豫了片刻,“倒是查得很顺利,秦老先生确实是当年科研项目的投资人之一。湛氏夫妇所托非人,研究成果被窃取,无法按期完成项目交接,又被爆出研发人员在研读期间的学术造假,舆论四起。
当时秦家抽离得很快,还没有被舆论波及。秦家的退出导致资方的资金链一大块,资方这边明面上是出于无奈只好找到其他实验室合作,于是合同解约,湛氏夫妇所在实验室背负巨额赔偿。
另外一边,外界对学术不端问题争议不断,巨大的舆论压力对实验室研发人员造成精神伤害,湛氏夫妇为了自证清白,四处求证吃了很多闭门羹,才有知情人透露,当初和她们解约的资方,最后选择的合作方竟是窃取他们研究成果的竞争对手,并且在短时间内就行形成了研发产品的流水线化。”
阴谋论便就此引出。
当年这个项目的研发成果盈利额超乎想象,这样一个香饽饽谁都想分一口。研究成果被窃取都是小事,毕竟真正的技术还掌握在研发人手里。
可真正打破平衡的是秦氏的退出,资金不足,资方借此理由降低对研发的供给,随后又发生学术造假社会性舆论。
一边是研发成果被窃取,需要对产品改进细节和创新再次研发,却面临资金有限的窘境。另一边是舆论压力,面对纷至沓来的求证邮件以及各部门调查,终是心力交瘁。
而这时突然窥见资方可能早就计划好通过不劳而获窃取研发成果的事实、并且秦氏的果断退出或许也是计谋第一步时,湛氏夫妇自觉被困进了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里。
当然,这在当时也是鲜为人知阴暗面的秘密。
于是,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被湮灭。
湛氏夫妇双双殉情。
之后,经其女儿湛云清独自长达几年的奔走收集证据,才得以为父母亲求得清白。
官方发布声明,湛氏夫妇所在的实验室研发人员不存在任何学术造假问题。
多么讽刺,非要人走后他们才能查得出来。
若当年湛氏夫妇仅仅是迫于舆论压力和背负巨额赔偿而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女儿湛云清为他们证得清白后,一切都应尘埃落定。
可湛云清在家庭幸福美满的最好年纪,因为一场车祸中,消香玉损。而凤凰金钗的秘密也验证着当年湛氏夫妇一案和湛云清车祸一案,并不是死心和意外这么简单。
事件延续到沈满知这一代,才终于揪住幕后黑手,当初因此赚得盆满钵满的资方和官家在多年后终于提前踏进了自己当初铸就的坟墓。
唯一有留有疑惑的,或许就是秦家。
到底是老爷子当年思维敏捷未卜先知太过厉害,全程摘清了自己;还是他当初也是助力解约的参与者之一,故意在最初退出,造成资金链的短缺,完美地实现了计划的第一步?
沈满知抬手撑了撑太阳穴。
她想起第一次去秦家老宅。
几近耄耋之年的老人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不想让她重蹈她母亲婚姻的覆辙,也不忍心当初合作过的伙伴唯一后代,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居无定所,所以将最好的孙子许给她,给她权势,护她周全。
那天高烧生病,只记得男人撕开糖纸递到嘴边的糖有些甜腻。
她竟在这一瞬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往事像是被风吹一般被揭开,却仿佛注入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让人被压得喘不过气。
白虎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完毕,收起平板,准备听接下来的指令。
直至海平面吞没最后一丝绚烂的橘红色光线,湛蓝的天色仿佛银河般倾斜而下,迎来迷人的夜。
沈满知起身,将薄毯随意搭在肩上,看着远方轻声道,“我给司佲打个电话。”
白虎眼底闪过一丝惊诧,虽然对司佲的芥蒂还没打消,但想起这阵子几家资本接连的倒台,又觉得司佲在这一点上还算守信。
而沈满知自然也是要履行合约义务。
温临臂弯里挂着一条薄毯刚走近,就听到沈满知那边在确认时间。
“是阶段性治疗,身体没什么大碍……好,打我账上。”
沈满知挂断电话回过身,看到一脸愠怒的温临。
她侧身靠在栏杆边,懒散地勾了点笑,“怎么了?”
温临面无表情地将薄毯扔在摇椅上,“又要出去了?”
还没等沈满知回话,他语气不善,甚至带点刻薄,“结束治疗三天不到,闲自己命太长就早说,我看这治疗对你来说也无所谓,赶紧收拾东西另请高明吧。”
说完就转身走了,视线还在白虎身上轻飘飘落了一眼。
给无辜波及的白虎也很愣啊,他看向祖宗。
沈满知刚刚还松散着的表情慢慢收敛,偏头看向远处的海面,神色有些乏味的寂寥。
“是云城的事吗?”
她没应,半响才偏过头,漫不经心道,“不能理解是不是?”
白虎沉呤,“您和司佲先生有约在先,他帮您解决了那些人,按理说您接手云城的任务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其实您不必亲自去,交给我们或许更好。”
他停顿半秒继续道,“大家都很担心你的身体。”
沈满知舌尖轻轻抵着上颚笑了笑,傍晚的天空是浅淡层叠的蓝色,再美轮美奂,却都只能做她的陪衬。
“履行和司佲的约定只是原因之一。”
要是此刻手边有烟,沈满知应该会毫不吝啬连抽几根,可惜她戒了。
“云城我两年前去过一次,在内网上接的活儿。边境三不管地带的武装割据势力,业务范围威胁到了境内,于是下达了围剿计划。”
她看向白虎,食指向上虚指了一下,“当时有上面的人、有我、还有一方不知来路的人,一致对外解救人质、找犯罪证据、抓头目。”
说着,她从兜里摸出一颗椰子糖,“你猜成功了么?”
白虎有点印象,随即皱眉,祖宗既然这么问……
“三方人都没有完成围剿?”
沈满知唇齿间满满的椰子味儿,阐述着往事,“队内有对方安插的眼线,向北直切进入对方的势力范围,解救的人质全被半路拦截,对方开始了反围剿。”
这里的“队内”,指的自然是上面那方人。
三方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只是行动过程中,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在保持怀疑的态度下互相掩护着挺近了敌方大本营。
但是由于卧底在解救人质时的通风报信,最终导致任务失败。
沈满知拢了拢身上的薄毯,声音带着病后的低哑,置身事外的故事感十分明显。
“人质没留一个活口,出任务的人,也九死一生。”
白虎心里一震,那她呢?
沈满知看出他心里所想,也没隐瞒,语气轻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风轻云淡。
“温临应该和你说过,他救我不止一次。而那一次,我是他在丛林里捡回来的。”
捡回来。
在什么情况下,能叫捡回来?
是以为她也丧命在那片血泊的茂密丛林里,所以前来收尸?
她有过一次经验,比谁都适合继续做这件事。更何况有前车之鉴,在抵达对方大本营前,更不敢轻易移交任务给其他人,给对方暴露自己的机会。
白虎后知后觉道,“你的身体并不允许。”
沈满知懒散一笑,“我还没固执到失去理智不要命的时候,我的身体我很清楚。”
她虽然这么说,但白虎心里的担心并没有减少分毫,“您上次这么说的时候,被司佲留住的当晚就发生了意外,若不是……”
沈满知垂眸有片刻的沉默。
白虎意识到自己话里提到了不该提的人,随即扯开了话题,“温先生应该生气了。”
沈满知别过耳后散落的发丝,心想,温临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体原因。
应该是对当年的场面仍心有余悸。
密林深处,血色层林尽染,仿若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