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外,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的公人骑着马回来了,从相貌上看,和佐高有几分相像。
他叫佐子昂,佐伊的哥哥。
他似乎有急事,匆匆步入公堂,见佐高不在,便又小跑着往后堂而来。
“父亲,父亲,您说说,这世上可还有天理了?”佐子昂一路小跑着喊。
“哥——”一个清亮的喊道。
“妹妹?”佐子昂大喜,跑上去一把抓住佐伊香肩,“给哥瞧瞧,好好好……怎么回来的?”
佐伊道:“哥哥勿要性急,此事说来话长。”
此时,佐高的声音从偏房门洞传来,“子昂,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咋咋呼呼的臭毛病,什么天理不天理的,你是公人,稳一点!”
“父亲有所不知,光禄大夫全家被大王下旨给杀了。”佐子昂急道,“他在朝堂上痛斥大王,害死镇国公父子,自毁栋梁,这才导致羌人抢占枫林渡,又不问情由冤杀镇国公在王城一家老小,导致将无战心,人人自危,那庞太师不但不劝大王,反而……”
“你说的是哪个镇国公?”蓦然一声喝,一名年轻武人提着杆厚重铁枪从偏房走出,几步跨到了佐子昂身前。
佐子昂有种窒息之感,同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大骇之下,有些发懵。
“你说的是哪个镇国公?”燕云喉咙里传出野兽般的怒吼。
“公子……”佐伊是亲眼见过燕云如何斩杀羌人的,见他如此失态,心中发虚。
“还有哪个?武威将军燕昌燕大帅……”佐子昂连珠炮般说道。
“你刚才说……武威将军府……全家老小……”燕云俊面扭曲,怒睁的星目中热泪翻动,一字一句问道,“被……被满门抄斩?”
“是……两个多月前……”
佐子昂话没说完,只觉面部陡然一阵滚烫,却是燕云喷出一口热血,捂着胸口半跪在地。
燕云原以为大虞王会念在燕家往日的功勋上,好歹放过武威将军府的一众老小,不想落个如此结局。可见,燕家父子三人都把大虞王和太师庞羽想得太好了,也错估了狄恭为人,从一开始,他们就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可悲,可叹,可恨!
燕云这口血吐出,胸中这口气倒是顺了,他缓缓站起,大悲之下,却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声初始时尚可听出他心中悲伤,到最后却如同癫狂,声线难辨。
佐高等人到了这时,就算不敢十分肯定燕云的身份,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将军,节哀顺变!”佐子昂认真拾掇拾掇自己的官服,纳头大拜。
“你究竟是何人?”佐高毕竟是一县的父母官,可没有儿子这般孟浪,他需要实打实的证据来证明燕云的身份。
“何人?”燕云冷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随手扔在地上,转身向房内走去。
那物落地时发出金铁之声,打了几个滚,直到碰着墙角才停了下来。
佐高定睛一看,此物呈四方形,约三指宽长,金灿灿的,却是一枚雕着猛虎的印章。他赶紧将印章拿在手中,怀着忐忑的心情将印章翻转,其上果然镌刻着“武威”二字。那么,依据这个冒名“元泰”之人的年纪,应该是龙头关三将军燕云无疑了。
佐高捧着印章的手一阵哆嗦,往前走得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压低嗓门对佐伊厉声说道:“告知你娘,就说有紧急公务,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
佐高说完,赶紧拉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把,父子二人急忙朝偏房走去。
佐伊则站在门洞边,看着父兄那又急又谨慎的背影,也不知是惊喜还是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禁想到,自己究竟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呀?
偏房中,燕云以铁枪为杖,端坐椅内。
他本想着自己返回王城后,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以一个死去的人而存在,侍奉母亲,再带大两个侄儿,传授他们武艺,把武威将军的名号给大侄儿,这辈子便也算圆满了。
可在残酷的打击面前,他所有的希望都被掐断了,茫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他想捋一捋思绪,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下官佐高拜见将军,下官有眼无珠,将军海涵。”佐高跪在地上大拜之后,一抬头,见燕云望着房门外,眼神空洞,知晓现在并非讲究礼节之时,便又站起,捧着武威大印,恭恭敬敬放在燕云手肘边的茶几上。
佐高的这番举动,让燕云注意到了,冷笑道:“这印都丢了,你又拿回来作甚?”
“将军,这可是一品大印,怎……怎可随意丢弃?”
“你若喜欢,便送与你吧。”
“这……下官就是一县丞,此印下官留着亦是无用啊……”
“你也知道无用?”
这一方印,本来是在燕昌手中的,那晚,燕昌将它交给了长子燕龙。燕云甚至都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得到的这方印,还是在小终南时,利贞给他清洗衣裳,从贴身衣袋里找到的。
“将军,还请振作!”佐高痛心道。
那佐子昂毕竟是年轻人,思维活跃,且血性未泯,这一点从他刚进门时惋惜光禄大夫全家、又指摘朝廷昏聩的言辞中便可听出来。他见父亲一来二去说不到重点,便上前谏言道:“将军,此印有大用!”
“你说。”燕云瞄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下官若有言语得罪处,还请将军勿怪。”
“不怪!”
“此印在军中有无上威信,此其一;整个河西被羌人所占,大王虽迁怒武威将军府……行……行天怒人怨之事,但因传言大帅父子三人皆陷于龙头关,所以并未褫夺武威将军封号,此其二;将军若执此印至军中……”
“逆子!休得胡言!”佐高断然喝止。
按照佐子昂的谏言,这是一步步让燕云乘势造反的节奏,佐高被儿子几句话说得心惊肉跳,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他一个小小的县丞,可担不起这泼天的大祸。
“将军,犬子一派胡言,将军切莫往心里去!”佐高急道,“武威将军世袭王恩,历代忠良,大帅生前更是战功彪炳、当世无二,却忍着莫大悲苦,殉身报国,所谓何者?无非是身可死,不败名节……”
“父亲此言差矣!”佐子昂情绪激动,慨然道,“彼时虎口、黄水二关守将皆为太师庞羽亲信,大帅孤掌难鸣,名节事小,殉身报国乃保王城武威将军府全家老小周全,此为不得已而为之……”
“逆子!怎可信口雌黄,败坏大帅名节?”佐高顿足大怒道,他见阻止不了儿子这张嘴,情急之下打了佐子昂一巴掌,然后貌似惶恐的在燕云身前作揖道,“将军,犬子文墨不通,擅自揣测大帅用心,实属不该,将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