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突如风来,从山坡飞掠雪地,卷起肆意飞扬的雪粉。
独自玩得高兴的雪粒慌忙显出胖胖身形,想要爬上树避让,吃的亏多了,自会长记性,然而已经迟了,一只纤秀足影轻巧探出,将它踹下了斜坡,滚碌碌扎进厚厚雪地不见头尾。
欢快的银铃般甜美笑声,已然和寒风卷进敞开的院门。
如此恶作剧除了柳纤风当然不会有第二人。
“公子,山门外有一个老头跪拜求见,我没现身,让他起来说事儿,他说他儿子背后生毒疮,请乡下和镇上几名郎中瞧过,因毒疮古怪凶险,皆不敢用药治疗。
“其中一名老郎中说病人得的什么‘鬼背疽’,是遭了邪,被恶鬼缠身,老头便赶紧请法师和神婆做法,折腾了三天,病情越发恶化,老头听说您的名声,驱车三四十里请您前去救命。”
柳纤风从黑猫背上飘下,笑着向玩火的公子禀报。
小模样儿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半点也不像在外面踹虫子玩闹的野丫头。
徐源长散去空中盘旋缠绕复杂的火丝,起身轻声道:“鬼背疽……很罕见的一种邪症,凡事有因必有果,病人是遭惹了什么?”
“这个……我忘记问了。”
柳纤风飘到黑猫背上,笑嘻嘻道:“公子,咱们去不去?”
她当然想外出啊,外面多好玩,还能捉鬼。
黑猫歪着头盯着公子,目不转睛,好不容易轮到它前来百林谷做客,这回运气不错,有活儿干了,经常听那条聒噪的狗子吹嘘,与公子外出多刺激跌宕,多有收获。
它羡慕嫉妒恨,和狗子干了好几架。
徐源长已经走去里屋,取来他的竹箱背上,道:“走吧,都去,三四十里地,大雪天有些远啊,是哪个村子?”
“忘记问了。”
丢三落四的柳纤风羞赧不已。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都是和雪粒呆久了变得笨笨哒。
跳到猫背上,赶紧催促着黑猫一溜烟跑出门,叫道:“雪粒,你留家里看家护院,别偷懒睡觉,我们和公子外出有事儿。”
现在的百林谷家大业大,每次都是不爱动的雪粒留守老巢,已经成了习惯。
徐源长踏雪无痕,飘然出现山门处,朝忙躬身行礼的老头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怎么称呼,您是从哪里过来?咱们边走边说,不耽误时间。”
脸如枯树皮的老头眼泡浮肿,身体看着硬朗,穿着翻毛旧大袄,一双布鞋深陷雪地,忙赔笑往前面引,道:“您叫我余三老倌就是,我从靠山庄赶来,是前山镇的余德财介绍我来找您,说您本事大,定能治好我儿的毒疮,收费也公道。”
他很是忌讳说“鬼背疽”。
脏东西上身,凶险莫测,乡下乱嚼舌头的人多。
徐源长听得懂老头拐弯抹角的打探,前山镇的余德财,是他当年遇到的第一个主顾,印象颇为深刻,笑道:“我得先看过病人,方能决定能不能诊治,可不敢胡乱打包票。雪地路滑,您小心脚下。”
余三老倌壮着胆子问道:“徐道长,请您施法治疗鬼背疽,不知什么价位?小门小户的,实在没甚家财。”
他在青石镇上打听过了,据说请徐道长出手的报酬动辄白银百两。
与余德财告诉他的八两到十五两的价格区间,相差委实巨大,砸锅卖铁卖田也请不起啊,要不是心存侥幸,差点便将他吓得原地打转回去。
徐源长笑道:“余财主介绍来的,还是按当初的价格算,您觉着呢?”
余三老倌顿时脚下轻快了许多,东挪西借还是能凑一凑,哈腰笑道:“好,好,道长慈悲,大冷天的烦您费心,我请的马车停在镇上,您多担待。”
两人一猫下山,在镇口遇到两个吊儿郎当的不良人。
“徐道长,您外出呢。”
“嗯,出门走走。”
回应了两个热情的不良人,徐源长在老头的恭敬下,上了一辆半旧马车。
黑猫在车厢角落卧下,徐源长将在车头吹风的老头叫进车内,随着马车在雪地跑动,他开始询问病人得病的前后。
得知名叫余德力的病人是屠夫,下雪之前还替村里乡亲杀了三头年猪,平素身体很好,壮得像牛犊子,一年到头也没有小病小灾,这回不知怎的,突然得了怪病,卧床不起。
余三老倌说着便擦眼睛,强忍着心酸悲痛。
徐源长思索片刻,询问道:“杀年猪之前,可曾点问神香?”
他看得书多,见识广博,对一些老规矩比较了解。
余三老倌浑浊的老眼顿时出现惶恐,得到道长提醒,他心底已寻到了病根。
他小儿不是遭了脏东西,而是犯了猪煞,唉声叹气。
“那犟种……当初悔不该带他入杀猪匠行当,我杀一辈子猪,事前必点问神香,香灰顺利落完再动刀,从没遇到怪事,他不信邪……定是没有遵照规矩来,杀了不该杀的猪,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孽子。”
说到后面,已经声泪俱下,双手捂脸,肩头抖动无声哀泣。
他是老杀猪匠人,明白老规矩的背后都是经验教训,杀错猪的后果有多严重。
白发人要送黑发人,锥心之痛。
徐源长泛泛宽慰几句,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猪魂缠身怪事,必须看过病人才能定夺,不可信口开河答应能治好。
雪路难走,天色近黄昏时赶到靠山庄。
余三老倌忙着付了马车钱,招呼徐道长到堂屋落坐,吩咐老婆子和两个儿媳赶紧张罗饭菜,又回头呵斥不懂事的几个小孙儿,“那猫不能撵,你们一边玩去,别给爷添乱。”
徐源长打量着砖墙大院子,观察各处情况。
黑猫慢条斯理跟在后面,同样在查看是否有异常?
这趟出门不是玩耍,有正事儿要办。
柳纤风早就隐身飞走,屋前屋后先转一通。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匠有那么多讲究,五指猪用什么杀法,白头猪必得善终,问香神中途熄灭,要赶紧收拾家伙什走人,等等。
徐源长走进堂屋,没有落座,对陪着的余三老倌和另外两名汉子道:“先去瞧瞧病人,茶水等会再喝不迟。”
父母在不分家,这是一大家子。
现在因为屠夫儿子的怪病,大家庭气氛很显压抑,除了不懂事的懵懂孩童,没心没肺在雪地玩闹得开心。
“您这边请。”
余三老倌哈腰笑着将徐道长请去西边横屋,撩开厚厚的布帘,热气扑面而来。
徐源长当先走进去,里面有浓浓草药气味,夹墙烧得很暖和。
徐源长朝脸色憔悴慌忙行礼的妇人微微点头,走近床榻,两个汉子忙上前将床上被子轻轻揭下来,露出昏睡壮汉的后背。
一个毒疮肿起婴儿拳头大小,乌亮乌亮,中间一点暗黑往下陷落,形似鬼眼。
似乎感应到徐源长和黑猫的注视观察,鬼背疽突然有了动静。
毒疮鼓动着像有东西要钻出,随时会爆裂一般,
房间内灯火无风飘摇,几次差点熄灭。
余三老倌吓得脸色都变了,忙护着灯火,口中讨饶:“神猪老爷您行行好,不要缠着我小儿,给您烧香供祭磕头赔罪,您回天上享福去吧。”
他认定儿子是杀了故老相传下凡来历劫受难神猪,方能搞出如此古怪动静。
床榻上趴着的壮汉痛醒来,发出“哎呦”痛苦叫唤,想要挣扎撑起身,越发显得毒疮鼓涨欲破。
吓得他两名兄长手足无措,又不敢上前摁住。
那妇人只会紧张捂嘴哭泣。
徐源长观察着,伸出指头点在壮汉颈后,让其再次陷入昏睡,喝道:
“你若敢破,我便施法超度了,你借躯养魂不足时,再大神通本事又能用出几分?断无你逃遁机会。事情不是没有商量余地,何必闹到鱼死网破地步?”
他一口叫破其中古怪,灯火停止乱晃,毒疮很快恢复平静。
这不是遭了邪,没有半分鬼气缠身,确实是壮汉误杀了一头神灵转世的猪。
神灵受罚为猪身,劫数未消,又挨一刀,故而怨恨难平,找上屠夫报复索命,要用屠夫的魂魄精血滋养受损的神魂。
又是不死不休因果报应,难解。
见到请来的徐道长,只一声断喝,将蠢蠢欲动的猪煞镇住,余三老倌心头大喜。
果真是有大本事、名声在外的高人,比前两天请的法师厉害多了。
他仿佛看到了小儿活下去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