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江宁码头。
与唐宋相比,明朝官方的假期极少,昔日那位勤劳的洪武皇帝以自己的‘精’力当作标杆衡量天下人,于是整个帝国基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即便是新年这种吉庆日子,按照规定,年终封印也只有四天,大年初四便要开印办公。不过随着岁月的打磨,与人类天‘性’想违抗的命令,终于被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所摧毁。在东南之地,时下的衙‘门’早固然初四要开印,但在元宵之前,休想找到人做事。
衙‘门’如此,民间的情形也差不多,除去清楼、酒楼等店面外,商人大多会在初五以后才开始营业,往日吞吐量惊人的码头,新年期间也变得很冷清。即便是苦力工人,在这个时节也大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商人也多去清楼找自己的相识团聚,没什么船只往来。偌大的江宁码头,在初四的清晨,只有只有一支船队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这支船队属于城内首富杨家,杨氏原籍徽州,在江宁已经生活了几代,与当地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杨氏先祖最早以经营典当发家,靠着诚信经营,克己守法,‘逼’死了大概几百人命,自己也发了大财。现在杨氏在江宁城内涉足的行业众多,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这支船队上装运的,就是杨记标店向京城输送的布匹。
明朝的标店并非剑侠故事中以武力护送物资的镖行,而是经营标布的商店。当下松江织布工艺为全国之冠,其所织棉布光洁细密,故在商界被称为“标布”。像是松江三林塘因为布匹生意兴旺,在那里‘交’割的布匹就挂以三林塘标布之名,杨家的标店也是如此,与京师里几家大布商都有生意往来。
由于‘交’货期很紧,虽然在年里也得动身,船队的主人家,已经早早上了船。杨记麾下的掌柜、大伙计分别在几条船上坐镇,而主船甲板上,站的是个三十里许的男子。长身‘玉’面相貌堂堂,人生的很出挑。身上裹着一件红‘色’大绒披风,穿在男子身上略有些扎眼,不过东南的风气如此,也不足怪。
人站在甲板上,用目四望,监督着自家伙计的工作。但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在距离自己这条船不远的地方,有阵阵哭声传来。
目光飘过去,便看到几十名男‘女’就在那条船上,有人在朝着船上磕头,有人则将一些包裹顶在头上,向船上送什么。在那条船上,一面写有“广东丙子科乡试亚魁”的高脚牌正在竖起,而在高脚牌旁,则戳着一面大旗,旗上一只大鸟展开翅膀,样子很是威风。
男子看着哭闹的人群,朝身边的人问道:“这怎么意思?凤四爹不是说,范进是他朋友,搭咱的船一路上京么?原本贪图他个名号,我倒也没觉得是坏事,这怎么这么多人在船下哭啊,是不是这人做了什么缺德事,人家不让走啊?”
随行的管事笑道:“回二公子的话,这帮人都是出过‘花’的,原本是在城外‘花’庄里住,后来听说是那里的衙役惹过什么事,差点就断送了这些人的命。再后来就搬到国公府那别院去了,日子好过,又有人伺候,死的人少多了。那些出过‘花’的人大部分也可以回家,但是也有一些或是家破,或是遭了变故,无家可归。本来这样的人多半是要冻死,现在倒好有国公府兜底,全安排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做工,您记得年前城里开了个小绸缎庄?有个麻子脸的‘女’人当掌柜的,就是国公府办的,里面的伙计全是出过‘花’的。而这作坊和‘花’庄连那些买卖,据说都是这位广东孝廉范进范公子想的主意,他算是这些人的恩公,他们是来送行的。”
这名男子是杨氏二房公子杨世达,算是杨家少一代子弟中的头马,亦是当代杨家家主杨宝财的得力臂膀。为人很‘精’明,在江宁商界也是有名的厉害角‘色’。听了管家的话,他点点头:
“是这样啊,范退思这人厉害着,听说凤四爹搞的那牛痘,实际就是范进的主意。如果那牛痘真有效,倒是功德无量,将来找姑娘时,就不至于碰上麻子了。你说那‘女’人我知道,城里袁孝廉的原配,原本做生意也‘精’明着。可惜自打生了天‘花’,让袁孝廉以有恶疾这一条给休了,接着又娶了个十四的……还是袁孝廉好福气啊。这帮人是该好好谢谢范进,没他,这帮人就算病好了,多半也得饿死。我听说那‘女’人也‘挺’泼辣,硬是带着一帮人冲到袁孝廉家,抱起孩子去种了牛痘。可惜了那一脸麻子,不然……我也得和她近乎近乎。别忙,多给他们会工夫说话,也算咱们行善积德。船行水上,可是得多积点德行……对了,那小娘们‘弄’来没有?”
管家笑道:“二公子放心,早就给捆好了搁到仓里了,您可留神,她‘性’子烈,抓她的时候还咬伤了咱们一个伙计呢。”
男子哈哈一笑,“我杨世达最爱的就是烈马,越烈越带劲。她男人欠了我的银子躲着不见面,以为过了年就完事了?没那么便宜!男人跑了,就让他老婆还,没银子还不得陪陪我?这一路上,就指着她解闷了。对了,跟凤四一块押船的,是薛五吧?你找个机会给我问个路,银子好商量,这小娘们一声不响就落了籍,却没听说有相好,我如果把她娶来当个偏房,那可是好大的面子,这事给上点心,办成了我有赏!”
凤鸣歧的船上,码头上一声声“保重”!“范公子今科高中状元,封妻荫子,子孙满堂!”的呼唤声,透过舱壁,飘入船舱内。
在船舱里,已经由少‘女’变成少复的张舜卿,在原有的美丽中,又多了几分成熟风采,因此更增几分颜‘色’。其气度本来是那种雍容大方的类型,即使听到早生贵子的祝福时,与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害羞,只是低头一笑。对面,那麻面‘女’子不好意思道:
“大小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大多是粗人,知道的词不多,想起什么好就用什么,不曾想那么多。再说,知道大小姐在这船上,就只有妾身一人,他们只当范公子一人在船上,说话口无遮拦,您可多包含。”
张舜卿笑道:“无妨的,大家也是一片好意,我明白的。这么冷的天,你们还要来送行,倒是让我过意不去。我连国公府都没知会,就是不想让大家麻烦,结果还是惊动了你们。”
那麻面‘女’子,便是当初在‘花’庄内被刘麻子所辱的举人娘子,如今的她,已经是徐家绸缎庄的掌柜,与昔日的夫家彻底没了瓜葛。她手上捧了件新制棉衣,郑重地将棉衣放到桌上,随即起身跪倒,用力磕着响头。
“我们都是苦命人,得了‘花’又遇到那个恶人!若非大小姐与范公子搭救,‘性’命都要断送在他们手里。即便出了‘花’庄,没有范公子安排这绸缎庄和那些作坊,我们不是饿死也是变成乞丐。现在,范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搞出了那牛痘方,让我的儿子不用受天‘花’之苦,您与公子,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一样。我们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大家你出一块绸子,我出一两丝绵,合伙凑了这件棉衣,是妾身一针一线缝的。手艺不好,大小姐别见笑。妾身也知道,相府泼天富贵,看不上这点东西,可是除了这个,眼下也拿不出什么答谢。只能多磕几个头,愿您和范公子长生不老,富贵万年。”
薛五扶起那‘妇’人,张舜卿安慰了几句,那‘妇’人道:“妾身不敢误了公子小姐的船期,这就要告辞了。请公子小姐放心,我们这些人虽然身无长物,但总算还有一点良心,谁对我们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若有能报答之处,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怕。”
等到薛五扶着‘妇’人下船,范进看看张舜卿笑道:“舜卿,这回倒是让你受委屈了。下面的百姓不知你在,只知我在船里,感‘激’的话全都是冲我说的。要说第一功臣,还得是你,没有你这相府千金做主,我哪里做的成这些事。”
张舜卿嫣然一笑,“范郎与我,还要分彼此么?谢你还是谢我,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从小到大,我好话听了不知多少,惟有今天这几声,真让我动心了。在家里听人说民心,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眼下守着这百家衣,倒是能体会了不少味道。”
她的手轻轻抚着那件棉衣,这棉衣外是用宁绸缝的缎面,甚为光滑,不过缎子颜‘色’不同,是一块块不同的碎绸拼凑而成。原本很是寒酸的模样,在‘女’子的巧手搭配下并不显狼狈,反倒是有水田衣那种美感。在棉衣里装填的则是上好丝绵,于民间而言,足称得上一件过年才忍心置办的好衣裳。作为宰臣之‘女’,张舜卿平日里见过的珍宝不计其数,乃至宫品也见得多了,这种棉衣等闲入不了她的眼,可是今天,这件礼物在‘女’子心中,有了格外珍贵的价值。
她抚摩棉衣的样子,像是在抚‘弄’一件稀世珍宝,玩赏一轴年代久远的字画,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某个动作用力过度,对这件衣服有所损害。
一份铭记五内的感‘激’,一份承载着对重生与希望的感‘激’,让这件普通棉衣变得珍贵无比。乃至少‘女’想不出,自己所接受的礼物中,有哪一件能与之相提并论。
纤纤素手,在那光滑的缎面上来回逡巡着,范进看着这个动作,忍不住想起在另一个场合,自己的手在某个光滑所在以同样姿势抚摩的样子。那里的光滑程度,比之这上好丝绸只强不弱。虽然两人自从跨过那道防线,每日缠绵一处,但一念那般场景,范进的心头依旧忍不住燃起如火热情。
张舜卿不知范进心中所想,自顾说道:
“退思,其实她最该感谢的人是你,依小妹和国公府那边的想法,多半就是给她些银两,或是帮她跟夫家闹一场,‘逼’她夫家或是娘家接她回去过活,只有你想到给她开个小绸缎庄,让她有份事业。她接到休书时的样子那么憔悴,整个人也没了‘精’神,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她便恢复了神采,说真的,比我在‘花’庄见到她时,人还要美一些。这可不是光是给了她饮食就能办到的事,还是范郎点燃了她的求生之火,所以若说救命活命之恩,还是该谢范郎。”
范进拉住张舜卿的手,“你听……他们还在谢呢,多半是要等到船开才肯走……其实他们应该先谢皇恩浩‘荡’,再谢江陵宰相……”
张舜卿道:“范郎你听,这声音真好听,比起我听过的所有曲子和丝弦都动听。我有个感觉,范郎今科高中之后,会让这种好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让咱们大明处处可闻此声。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谢爹爹和陛下?”
“身为大明子民,当然万事都要先谢陛下,否则是要被人骂的。其次么,自然要谢过江陵相公,如果没有江陵相公,又哪会有这么个天仙般的人儿在我怀里,我又哪有心思做那些事。”
张舜卿噗嗤笑着,与范进紧紧相拥一处。船上的人并不并知道张舜卿身份,随时可能有人来拜访,这种时候亲热,很有些冒险。但正因为这种环境,让相府千金感到格外刺‘激’,经历除夕那一晚之后,她已经越来越享受和范进一起冒险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棒’。
码头附近的酒肆,食摊,基本都处于歇业状态。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开了‘门’,也没有生意。整个酒馆内,只有一位年轻而英俊的贵介公子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是一张已经断了弦的古琴。酒馆的老掌柜在旁劝慰着:
“公子,你离的这么远,弹琴是没用的,船上的人又听不见。既然有话想说,为何不追上去,说个清楚呢?或许把话说开,就云开雾散了。”
年轻的书生摇摇头,“我弹琴送行,只是为了了我的心意,不是为了让她听到。正如那些话,说了没有意义,徒‘乱’人心而已。情到浓处需放手,断了这段念头,才能真的放开怀抱,去社稷为苍生做些事情。我已经看开了。”
老掌柜长叹道:“公子,你别骗老朽了。老朽虽然是公人,于音律却也略知一二。您的琴声里,有相思。”
“是啊,有相思,不过相思无益,有亦无用。一如这琴……”书生指了指这张琴,“知音已去,天下还有谁配听我刘勘之弹琴,谁值得我为她相思?这琴,没用了!”
一道白虹闪过,那张古琴应手而断,剑锋嵌入方桌之内,兀自剧烈颤抖,发出阵阵嗡嗡之声。刘勘之看看宝剑,摇头道:“终究不及龙泉锋利,否则连这桌子都可以劈开的。范退思,你拿着龙泉,就要保护好小妹,否则……我不会饶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忽然一阵晃‘荡’,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古琴、宝剑,也染红了他如雪白衣。
大船在水手的吆喝声中,解缆北上。城内,魏国公府的马队后知后觉地向码头追来,码头上,天‘花’庄的病人依旧在磕头焚香,为恩人祈福。酒店的老掌柜手忙脚‘乱’地抢救刘勘之,吩咐着手下去找郎中。
于此一切全不知情的张舜卿,此时只沉浸在与爱郎的柔情之中,开始了自己的蜜月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