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由于达官显贵众多,于是酒楼、清楼这一类服务业,也就因此变得繁荣起来。如果把京师每天消耗的酒浆,折算回酿造所需的粮食,足以抵几个村庄的口粮。大小酒楼星罗棋布,或大或小,各有所长。
“伯伦不归”乃是这些酒楼中一处极不起眼的所在,只有两间低矮平房,六七张桌子。掌柜年纪已经大了,腿脚不利落,招呼客人便不勤快。加上店面装潢简单,所在位置又偏僻,便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每天到这里光顾的酒客以老人居多,酒馆里不卖什么菜肴,酒客们也没这方面需求。两个人一壶老酒,外加一盘盐渍豆子,就可以耗上一整天。每张桌子一般都是两位客人,从清晨便摆上棋盘,一边喝酒一边下棋,等到日落黄昏,一盘棋多半下完。如果此局未靖,老掌柜也会将棋封盘,等到来日再战。
一些棋局能够分出胜负,也有一些棋局因为棋手的永远失约,变成了永恒的残局。
自年少便经营酒馆兼棋社的掌柜,与客人们一起经历着成长与衰老,彼此之间大多成了熟人。乃至棋手之间也多有着固定搭配,见面之后便摆棋对局,所需酒菜不必吩咐,掌柜就会自行准备好。就连谁坐在哪张桌子,都有了归属,不会乱了座次。
过了午时,这小酒馆便很少有人来。偶尔有初入京师的冒失鬼,不知轻重一步闯进来,像其他酒馆那样大声吆喝着掌柜上酒上菜,随即便会遭到一堆白发萧然老者的集体怒目。大多红着脸,满面羞愧地退出去,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掌柜上了年纪精神就不算好,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趴在柜台上打盹,若是年轻时,这样做肯定会挨打,现在年纪大了,便没谁能管他。
门帘掀动,有脚步声传进来。掌柜听见了,却连眼皮都没抬。一定又是哪个外乡来的冒失鬼,午后饿得厉害,随便看到间门面就闯进来。这里提供的他不需要,他想要吃的,自己也没打算卖,不能让他坏了这里的气氛,因此便不打算招待。
柜台被人轻轻敲响,敲击的声音很轻,一如来人的说话声一样。“张小乙,该起来下棋了。”
这声音听得既陌生又莫名熟悉,而张小乙这个名字,也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喊过了。老掌柜睁开眼,便看到一个一身素服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老者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遍布血丝,神色很是憔悴,但是兴致很高,看着自己满面带笑,态度很亲切。
老掌柜努力回忆着来人,那老人却已经抢先道:“你这老儿记性是差了。我是广西来的吕大郎,十二年前,与你有一盘残棋没有下完,现在想来找你补上。那盘棋,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老掌柜想了想,忽然大叫道:“吕大郎?你怎么老成这副样子?当年你比我还年轻一些,如今却衰老如此,却是没认出来。你的座位我给你留着,这些年从未让人坐过,就等着你来下完这盘残局。本以为你怕输落荒而逃了,不想还有胆来。那盘棋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动的,你且等着,我去取棋。”
一向动作慢吞吞的老掌柜,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竟是以惊人的速度,将棋盘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那上面的棋子黑白分明,壁垒森严,如同两支大军捉对厮杀,正杀得入港。
两人的心境比之当日大有不同,摸出棋子并不落下,反倒是陷入了对往事的深思之中。
“当年你就是喜欢下棋而耽误生意,为此没少挨你爹的打。到后来你爹下世,才没人再打你,可是也没人再能管住你下棋了。如果你不是那么贪棋,你的生意怕是早该做大了,说不定这条街的酒楼,都成了你的产业。”
张小乙嘿嘿一笑,捻着胡须道:“那是我爹的念想,我可没想过那些事。人这一辈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注定的,争那些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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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爹好强了一辈子,最后又怎么样呢?这条街还是这条街,各家的生意还是各家的生意,争了半天,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我这样好,每天吃吃喝喝,下我的棋,不至于饿死街头就足够了。”
老人点点头,“我当初就说过,你张小乙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果然老夫没有看错。你是天生享福命,一辈子不用发愁。你的儿子呢?他不来跟你学生意?”
张小乙摇摇头,“别提他了,不争气的东西!看不上这小酒铺小棋社,出去跟人跑买卖,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懒得理他!等到我一死,这买卖便没有了,一帮老家伙再想下棋喝这不掺水的黄酒,就得自己找地方喽!没办法,儿大不由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随他去吧。你的儿子呢?”
老人笑道:“这点你不如我,我儿子比你儿子听话,肯跟我学。”
“那不还是给人家当掌柜?吕大郎,当初咱们每天在一起下棋,我爹看我跟你下棋就不骂我,说你有贵气,跟你下棋可以沾光,现在看却也没沾上什么。不过那么多人,只有和你下棋最和胃口。一晃过了那么多年,你说你给人当掌柜,又升了职,让你管的生意多了,下棋的时间便少了,再后来就不见人。这么多年下来,还在做?你年纪跟我差不多,看看你的样子,简直比我老三十岁。你只有一条命,不要这么拼了。该歇就要歇一歇,不要总把担子扛在自己肩上。”
老人道:“你说的很对。我的命不如你,之前总是想不开,总觉得受了两代东家的大恩,就该把这把老骨头报效给主家。大掌柜的有事回家,我想替他把买卖盯起来……”
张小乙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糊涂!人家大掌柜有事回家,自会把事情安排妥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把他的差事接过来,不是说要他不要回来?这样会得罪人的。再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自己躲懒都还来不及,怎么还没事找事做,简直蠢到家了。”
老人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笑得格外开怀。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是啊,果然是蠢到家了。只是家里人都怕我,没人敢向你一样,当面说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错处。害我吃了好大的苦头,才知道醒悟。我已经想通了,是啊,年岁不小,是该享享福了。所以啊,我今天来找你,把这盘十二年前的棋下完,过几天便要出京了。”
张小乙看看他,“出京?回广西?你还是个老糊涂。广西那地方我虽然没去过,但也听人说过,险山恶水有什么好的?这天下哪好也不如京师好,你就留下享几天清福,回什么广西。你回去你儿子也要跟你回去,不是误他的前程?”
“叶落归根。人不管走得多远,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很多年没有回去,家乡的父老都快认不出我了,连家乡的话也快忘记怎么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免得让人忘了我。京师里该放的事,也都放下了,只剩了你这盘棋,还有你这里不掺水的黄酒。等今天分出胜负,把酒喝出滋味,我也该上路回乡了。”
张小乙愣了一下,“你真的要走?”
“该走了,伺候走了两代东家,也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现在的东家不喜欢我,我便也不好再留下来讨人嫌,做个惹人生厌的坏老头没什么意思。儿孙留在京师继续帮东家看着店面,我这个老不死的,也是时候回乡享福了。广西那里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桂林那边山清水秀,每天我可以钓钓鱼,弹弹琴,只是再想要下棋不容易,找你这么个棋伴很难。再者,就是再也喝不到你这里这么地道的老酒。”
“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张小乙转身回到里间,过了好一阵子,才看他从里面提了个小酒坛出来,放到桌上。
“这是我预备自己喝的,送你了,路上慢慢喝。你我年纪差不多大,若是喝的太多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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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好事。”张小乙看着老人,“吕大郎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知道你这人不简单。我这里从没有人来收过税,也没有人来找过麻烦,多半和你有些关系。不过也不想问,只知道你是我的棋友,这便足够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坛酒算是个念想。”
“念想……”老人摸摸酒坛,悠然长叹道:“我为东家当了一辈子掌柜,除了工钱从不多拿一文,就算其他掌柜都拿的常例,我也素不取分文,今天,我算是破例了。好吧,这酒我收下,这棋也下完了。”
他将子一投,主动认输。张小乙看着棋盘道:“这……你这棋没输啊,我到现在也未看出胜负。”
老人微笑道:“所以说你棋力不行,我已经看出来,自己输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我的年纪大了,精力不及少年,再下下去,思路便乱,必然要输了。即便你这个老头子也年老力衰,两个老头下乱棋也没什么意思。走了,该走了。胜负已分,心愿已了,再待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老人提起酒坛离开这家小酒馆,张小乙送出好远,却见在街口,一乘二人小轿等在那,两个健壮仆人掀开轿帘让老人坐进去,随即抬轿而行。老人在轿内似乎是朝张小乙挥手告别,但是眼睛花了的张小乙也没看十分清楚。
他看的出来,这吕大郎似乎不是普通掌柜那么简单,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要知道,他是那个与自己一起变老的棋友便够了。
“吕大郎,你这老儿辞工就对了,明明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现在老成这样子,一看就是累的。再不辞工,当心累死在店里。银子赚再多也没有用,还是及时享乐才是正理,走吧,早走早安生。”
张小乙默默念叨着,转身返回店面,心内为这个不知真实姓名的好友,默默祝福着。
吕调阳府门外,长凳上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其中既有外地进京官员,也有些是饱学宿儒,又或是与吕调阳曾有些交情的亲朋故旧。不管一个人再怎么不蓄私人,只要位置到了,就总会有一些自己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敷衍的老朋友出现。
即使明知道吕阁老每天要工作到半夜,没有时间接见自己,这些人依旧会等在这。只要有个机会,就不能放弃。吕调阳今天回府格外早,家中管事连忙伺候着老爷下轿,又将那些拜贴递过去,吕调阳却摇头道:“一个不见。”
素知自家老爷忠厚的管家,还是第一次发现吕调阳有这么强硬的时刻,愣了愣道:“一个不见?”
“该见的人,我已经见过了。”吕调阳指指自己手边那坛酒,“外面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见。这些日子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我得回去睡个好觉了。不管谁来,也不要扰了我的好梦。”
自为首辅以来,多日不曾安心休息的吕调阳今天总算是睡了个好觉,在梦里他梦到了张四维,张居正,冯保也梦到了已经去世的世宗、穆宗。他并没有去指责谁,或是向谁诉苦的意思,一切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并没有什么可抱怨之处,反倒是急流勇退,或许正是最好归宿。
一觉醒来,外面夜色已深,远方打响了三更梆鼓。吕调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
起身下地,就着昏暗的油灯铺在奏章,提起笔来,飞速书写着。
次日一早,吕调阳并未上朝,只是命家人将自己的奏章送到通政司,还不到中午,整个京师官场便都已传开消息:吕阁老上疏乞休,请求致仕。而在同一天,刑科给事中侯守用连上两道奏章,一是弹劾吕调阳怠惰公务,才不配位。二是上疏请天子下旨夺情,召张居正入阁办差,如其不从,便以不忠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