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事情是人们必须支持你，而要他们支持你，必须让他们信任你。——若泽·穆里尼奥
方蔚然赶到鼓楼时，云头寨2022年第二季度工作会已接近尾声。五名村干部和十名村民代表齐聚一堂，从窗外看进去，齐刷刷一片胳膊林立，和谐的很。
一见她来，众人眼神讶异还带了些迷惘，仿佛她这个驻村第一书记出现在会场，是件顶奇怪的事。
“抱歉。”方蔚然捋了捋额边黏湿的碎发，微喘着开口，“我没有接到会议通知，刚才在梯田……”
她的视线落到妇女主任吴银妹身上。
今天一早，这位热心吴大姐特地来卷粉摊找她，说她一直在找的那位“桑摊杂”回寨了，想找就去梯田。
“桑摊杂”是侗家对手艺超群、善织侗锦的阿婆的尊称。为了寨子成立侗布工坊的事，方蔚然找了不少妇女，她们都说如果“桑摊杂”愿意领头，她们就愿意。可惜这位“桑摊杂”之前在县城照顾怀孕的女儿。
一听说人回来了，方蔚然兴冲冲爬上梯田见到了那位“桑摊杂”，试图帮忙插秧又被撵了下来。
小腿被蚂蟥钻了，她去找周礼，才听说鼓楼竟在开会。
“怪我这老糊涂！”石大力一拍额角，“我们寨每个季度第二个礼拜三开工作会嘛，十几年大家都习惯了，当真想不起来还要发个通知。”
不等方蔚然回应，他先倒了杯水告罪般奉上：“寨里就是这样咯，没有城里那么些规矩。横竖没有啥子大事，有大事肯定不忘请小方书记指导。请坐请坐，先喝口水，正好有一项重要工作要委托领导。”
有村民代表调侃石大力：“犯了错误，就该罚酒肉请全寨吃。”石大力嗯嗯两声，伸手从对方兜里摸出根卷烟，笑眯眯给自己叼上，又招呼大家严肃点儿，有领导在哩。
空气又重新快活起来。
方蔚然安静落座，就听石大力说：“刚才同志们举手表决，全票通过云头寨组建足球队的提案。经过村委会慎重讨论，决定委托小方书记你来牵头负责这项重要工作。”
热烈的掌声从四面响起，淹没了她的声音。
吴银妹的手掌心都拍红了，喜洋洋地凑向方蔚然：“小方书记加油哇！”
投票已经结束，方蔚然很清楚自己不能干涉村民的决议，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大家斟酌斟酌，我们寨真的需要足球队吗？”
她望向村民代表，村民代表也望着她。掌声渐小渐消，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斟酌，就是让大家再想想。”熟悉声音响起，龙峤懒洋洋从梁柱背后探出半个身子，“方书记是文化人，说话讲究！”
村民代表仍是沉默。
方蔚然继续启发：“我们寨去年才摘下贫困村的帽子，还有许多需要发展、改善的地方。为什么不把资源和精力用于更有价值的项目？”
“方书记的意思是，挝球没有卵用，挝不出真金白银。”龙峤又贴心翻译道。
“咋个挝不出？你不就挝出来！”有个村民代表笑着指向龙峤，“还是外国的真金白银哩！”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别的村寨都有足球队，单单我们云头寨没有足球队，出去赶场都脏人得很。”
龙峤走到方蔚然身边，正要开口，方蔚然冷冷道：“我知道‘脏人’就是丢人。”
平均年龄超过五十的一群人，已经热血沸腾，竞相追忆起斗歌干架的光辉岁月：“从前不怵他们，现如今挝球也不得怵！”
“咋可能怵？我们寨是有足球风水的！想当年狗崽……”
“狗崽挝得是好唷，直接把自己挝出了山窝窝。”
“等足球队搞起来，说不定又能挝出几个吃商品粮的哩！”
“不是年纪大了，我都想报名！狗崽，你看你叔要得不？”
龙峤干咳两声，拱了拱手：“各位叔伯阿公，我都要三十的人了，就莫再喊小名。”
事已至此，方蔚然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在散会后找到石大力：“我尊重寨子的决定，但是牵头工作就算了，我没有这个能力。”
石大力笑眯眯示意她坐下：“小方书记，这项工作还真非你不可。”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来不懂足球，二来狗……龙峤这后生在山外待久了，主意大得很又不听劝。合拢酒不摆没关系，怕只怕往后工作中也指挥不动。不比小方书记你年轻有为见过世面，又是州府派来的领导，随随便便就能把人镇住。”
“我也镇不住。”
“莫谦虚，吴顺都讲咯。”石大力笑得见眉不见眼，“在县医院他原本不肯缝针，你做了工作，他就去缝嘞。”
方蔚然没有笑：“石支书，根据《乡村振兴驻村干部管理办法》，我不干涉村委会的决议，同样，我也不受村委会的指派。如果村委会需要驻村干部配合工作，请事先沟通。”
她礼貌颔首，转身离开。
鼓楼前，龙峤守着离开的路，头顶枫香树枝叶低亚，在他身周投下浓重的阴影。一见她出来，他就踌躇着迎上来。
方蔚然只当没看见，快步绕到鼓楼背后。这里有一道石梯，直上直下，是条捷径。只是太过狭窄，石板又古旧，已经很少有人会走。
身后脚步声追来，她的胳膊被猛的拽住。
“对不起。”他松开手，视线低垂，“答应你的没做到。这个足球队搞出来一定对寨子有好处，你信我。”
“信你？”方蔚然笑了，开口时发现声音竟比自己希望得更平静，“十年前，你说会好好学习，和我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学，我信了。三天前，你说会帮我说服石支书，我也信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十年来两个人距离最近的一次。热风在他们之间吹拂，蝉鸣长一声，短一声，掩盖了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龙峤侧过身：“走正路，别走这里。”
“谢谢。”
方蔚然走得很快，风吹在脸上，眼角腮边凉丝丝的一片潮意。
她不知道哪一样更伤心：是龙峤又一次辜负了她的信任，还是她在云头寨努力这么久，却不如一个抛下他们十年的人更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