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之战,大获全胜后,陛下有旨,命全军将领归京受封。
其中,自然包括这位金大将军。
比起近来在京城中小有些名声的章敬遥来,这位金大将军可是威名赫赫。便是连太子、傅定,都对其十分敬重。
只是这位金大将军,似乎十分的不近人情。除非天子设宴相邀,否则,便是连太子的面子他也不给。
就更休说旁人了。
太子对此,倒并不生气,只道一句“这才是真正的纯臣”。
这样性情耿直之人,自也有其优势。
不参与党争,不拉帮结派,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这样的人,天子用起来,自然放心。
金大将军四十多岁的人,一直未娶妻室,就更不要说膝下育有子嗣了。
天子还有提过,想把自己寡居多年的小女儿许配给他,都被他直言拒绝了。
当时为此,天子还十分生气。
但后来金大将军说了原因,说是自己年少时曾有过相好的女子。只是后来无意间,走散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那位女子。既他心里已有了人,自然不便再尚公主殿下。
否则,就是同时辜负了两位女君。
见他言词恳切,所言在理,天子倒消了气。
之后,也再没提过把女儿许他之事。
金大将军连公主都不肯娶,就更不要说别的女人了。
朝中有人想拉拢他,想为他说门亲事,都被金大将军一一拒绝。
金将军虽有不惑之龄,但人生得却是极英勇孔武。因多年习武守卫边境之故,身形保持得极好。再加上他本就生得英俊,即便年纪大了些,也不少寡居、或是和离的少妇人,愿意委身于他。
只是,这金将军不苟言笑,一直都十分严肃。在一连拒绝了几次婚约后,也就渐渐无人再为他张罗。
私下里,自然也开始编排起他来。
甚至,传得过分的,甚至传他有龙阳癖好。
还有人造谣说,亲眼瞧见过这位金将军扭着个美貌的少年郎入的将军府去。
至于是谁亲眼瞧见的,不知道。
如此不实之言,金将军根本不放在心上,听过也就撂过了。
这日,下早朝后,邵景峰突然匆匆跑来,同金将军打了招呼,然后问:“某今日设了一局,摆在潘楼,想邀将军也去坐坐。”
金将军正要拒绝,却听邵景峰又道:“也不谈什么朝政之事,就是一起随便吃个便饭,有广阳侯兄,另还有宁安侯府的二老爷。都算是自己人,还请金将军不要拒绝。”
邵景峰知道,说到这里,眼前这位金将军应该是要犹豫些了。
但接下来,邵景峰又加了猛剂,道:“真的只是寻常的饭局,大家都是带着夫人一同前来的,肯定不会谈什么机密要闻。”
“带夫人一起?”金将军立刻问。
邵景峰心中一片明了,面上却不为所动。
“正是。”
金将军反应也很快,只见他仍威武严肃着道:“可是金某并无夫人可带。”
邵景峰立刻说:“自然是有妻室的带妻室,无妻室的,自己一个人来就是。”
金将军仍没即刻就答应下来,而是说:“多谢邵大人美意,此事,我再考虑考虑。”
能说“考虑”二字,而不是一口拒绝,邵景峰知道,他今晚是必来无疑了。
所以,邵景峰也不再多言,只是抱手作别:“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离开后,邵景峰自信着阔步拾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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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潘楼内最大的一个包厢,当所有人都已到齐,就只差一个金将军没来时,邵景峰仍没说开席。
广阳侯今日能携夫人过来,原就是给足了邵景峰面子。见人差不多都到了后,却还都坐等着,广阳侯不免有些不满了。
“邵大人这是还在等谁?”广阳侯问。
邵景峰却是目光轻轻在广阳侯身旁的乔氏脸上一掠而过后,笑说:“也请了金大将军。”
坐在广阳侯身旁的乔氏,当听到“金大将军”几个字时,明显整个人僵硬住了。
原不过是耐不住丈夫磨,心不甘情不愿跟着来的。原也只是想来走个过场而已,就当个听客坐这里吃吃酒听听大家说说闲话,待到了时间,她就回去。
却万没想到,今日,这样的机会下,她竟能见到他?
自来了这里之后,始终都漫不经心、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乔氏,第一次慢慢抬起了眼睛,看向了面前的众人。
仿若仙境里不食烟火的仙人,落入了凡尘后,总算是抬眼打量这凡世一二了。
邵景峰眼睛是看着广阳侯的,余光却是瞥在了广阳侯身旁的乔夫人身上。
见她如此表情和反应,邵景峰心里便更有底了。
广阳侯听说也请了金大将军,便蹙眉:“也请了他?”他问,“他答应了来?”
“没有。”邵景峰如实回,“但也未拒绝。”
邵景峰又解释:“不若再等等看,若是一炷香时间之后再不来,那我们就当他是不来了。”
话音才落,却见一道伟岸身影进入了包厢。
包厢里众人瞧见,立刻都起身来迎。
这里身份最高的自然是广阳侯,所以,广阳侯只坐着没动。
乔氏侧眸看了身旁丈夫一眼,也便没动。
只是,此番她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下意识攥紧起来。
打从知道他受陛下之召已回到了京师,她就想着,彼此离得这么近,也不知何时能见上一面。
又或许,当年错过之后,一辈子都再难相见了。
没想到,今日这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就这样见面了。
越是此时,反而越是近乡情怯,越是不敢抬眼去看。
不敢抬眼去看,但乔氏也做不到心情平静。这会儿功夫,心如擂鼓,早“噗噗”跳动着。
而那边,金将军卜一入内,虽眼睛看着的是邵景峰,但眼角余光,却是在屋内一众妇人身上扫视起来。
屋内也并没几个妇人,何况,乔氏容貌出众,哪怕如今也是过了不惑之龄了,她比起别的夫人来,也仍是惹眼的存在。
很快的,金将军就看到了乔氏。
昔日的爱人,他藏在心里多年、心事不敢轻易吐露白月光,如今就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此时此刻,金将军心情是十分紧张的。
想他征战多年,便是敌军逼近在眼前,他也没有皱一下眉头的。
更别说紧张。
可此时此刻,他却是似控制不住自己般,万分紧张。
那边,邵景峰表现得十分欣喜的样子:“金大将军,您是稀客,快请上座。”
旁人也纷纷附和着:“是啊,没想到金大将军你也会来。”
“到底还是景峰有面子,上回我也设宴,想请金大将军的,可金大将军未赏我这个面子。”
倒不是金将军孤傲,又摆着大将军的架子,自诩清高。是他为人孤僻,尤其是和京里的这些权贵打交道时,他浑身难受。
更是不想陛下觉得他拉帮结派,参与党争。
诸多原因下,他便坚定的选择直接不同这些人来往。
但今日,这决心,是坚定不了了。
尤其此刻,乔夫人还在,金将军便十分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
于是,便向刚刚那抱怨的人致歉道:“上回的确是金某没空,拂了袁大人面子,金某向大人告罪。”
姓袁的大人原也只是略略有些不爽,抱怨一下的,却没想到,竟得到这金将军如此的致歉,于是立刻说:“金将军说得哪里的话,下官哪敢。是下官没有事先问过大人时间,是下官之错。大人快请坐。”
金将军自然不会上座,只是在一旁客座上空余处,随便捡了一处落座。
邵景峰还欲谦让,金将军却摆手:“邵大人不必客气。”
既如此,邵景峰也就没有再多谦让。
这一晚,广阳侯发现妻子不太对劲,竟一反常态的多喝了不少酒。
原她是不肯来的,来了之后,也是一言不发,并不将这里的任何人放在眼中。可自从这位金大将军来了后,她似乎就有些变了。
广阳侯只觉略有些奇怪,但又觉得,自己妻子能和这位金将军有什么联系呢?
这金大将军驻守在北境二十年,也就是最近才回京师的。从前,他们二人甚至都不认识,又能有什么?
广阳侯忽而笑着摇头,只道是自己疑心太重,想得太多。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乔氏既有些兴奋,又渐有些失态起来。最后,一杯酒没握住,竟泼了出来,洒在了自己衣裙上。
邵夫人见状,忙迎过来问:“夫人可还好?”
乔氏这会儿两颊微微酡红,却笑着摇头:“我没事。”然后伸出手去,扶搭在自己丫鬟手上,继续看向邵夫人,“我去换身衣裳就好。”
身为主家,邵夫人仍尽职尽责道:“不如我陪夫人去?”
在又一次被乔氏拒了之后,邵夫人这才没说什么,只尊重她自己的决定。
离开了那个地方,去到外面,乔氏方才能好好的透一透这口气。
如今已是深秋,外面还有些寒凉。
乔氏身边丫鬟见夫人似有贪凉之意,特意提醒:“夫人,这里风大,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
乔氏默了会儿,然后由丫鬟扶着她手,去了隔壁厢房。
换好衣裳后,乔氏寻了个理由暂将丫鬟给支开了。
支开了丫鬟后,她则迅速拿起了厢房中的纸笔来。一边观察着窗外的动静,一边颤抖着手速速写下几个字。然后再把写有字的撕下来,悄悄的藏进袖子里。
之后,又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理了衣冠。
等到自己的丫鬟回来后,乔氏则已经做好了准备,然后微笑着:“走吧。”
待得乔氏换好衣裳回去后不久,筵席也差不多散了。
等金将军路过身边,乔氏装着醉酒站不稳的样子,身子大幅度动了下。然后,也正好趁此机会,把手里抓着的字条,塞进了金将军手中。
本来,见她在自己身旁欲倒下去,金将军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甚至本能的,他都想伸手去扶。
可也知道,如今他们彼此间这样的身份,别说有这样亲昵的肌肤之亲了,就是相认,也是不能的。
那样会害了她。
正当他怔愣失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手掌心里,被一只温软的手塞来一张字条。
那只温软的手……便是如今过去快三十年,金将军也仍记忆犹新。
“走吧,夫人。”最终,是广阳侯扶住了自己妻子。
知道她喝醉了酒,广阳侯便把妻子半搂在了怀中。
也是这声“夫人”,将思绪早飞远了的金将军立刻拉入到了现实中来。
待他回过神来,偌大的包厢内,已空无一人。
金将军神色恍惚着。慢慢抻开手,露出掌心深处的那张字条来。
字条已经被揉成了一团,他需要打开,才能看到里面的字。
他小心翼翼着打开,这一过程,似有两个秋冬那般漫长。
总算是打开了,瞧见上面赫然写着“后日未时正,城南轻萝丝绸铺见”几个字。
心中已有猜测,但当真正瞧见这几个字时,金将军的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他犹如铁砂般的手掌,一点点攥握紧,只将那字条又再攥进掌心。不消多时,当手再抻开时,那原本位置掌心的字条,俨然成了一堆粉末。
就这样,将这堆粉末又一直握住。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总算是反过手掌来,将手掌心对着地下。那粉末,被风一吹,便散得四处皆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样的深夜,金将军没有骑马一路快行而去。而是只牵着马,一路从酒楼这边走了回去。
待回到家,已是后半夜。
他回了自己书房,默默仰靠在书案后的大官帽椅上。
就这样,想着三十年前的事。
快三十年过去,他也万不敢想,如今,竟还能有同她相见、相处的机会。
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去赴约。他倒没什么,她如今是广阳侯夫人,身份贵重,一个不慎,便会害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心里多年来的思念,又迫使他要去赴约。
他知道,若此次再错过,这辈子便再无可能相遇。
等过完了年,他就会领旨再继续北上往北境去。下次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就遥遥无期了。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